1:540--《铁西区》

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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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个小时长度的《铁西区》里,我们看到的是一条缓慢向下的曲线的最末端。“一整代坠落的全景、一小撮年轻人紧咬的牙关。时间:1979至1989。终点处,理想不在。”这句话本来是法国《世界报》对《站台》的评论,似乎也可以用来评论《铁西区》,只是需要把时间改为“1999-2002”,并且,删去“紧咬的牙关”。在这部长篇纪录片的开头,坠落就已经行进到最后阶段。当初的奢谈理想,当初的热血沸腾,不见踪影。最初失足时的挣扎亦已放弃。牙关经已松脱,愤怒也终于沦为牢骚。在等待破败的最后时节,一切进程像压在闷热而漫长的午睡上空那些迟钝的乌云,缓慢,而且不可救药。

  破败必然来临,但暴风雨却停在上空。

  在新世纪的开端出现《铁西区》这样的作品,也许像它自己纪录的那些工厂的倒闭一样,是这个时代必然的产物。因为今年以来,我确感到一种积蓄已久的沉郁。

  《铁西区》在今年开始引起越来越广泛的关注,这令人想起三年前同样引人瞩目的纪录片《铁路沿线》。但与后者相比,《铁西区》无疑显出更大的野心,更深的城府,以及更宏伟的叙述。王兵在《铁西区》中宏大的叙述相对于杜海滨在《铁路沿线》中质朴的纪录,表示出强烈的获得历史性的意图。我不大认同“如果将《铁西区》称为鸿篇巨制,原因并不在于它的长度”的说法。尽管也许9个小时仅仅是物理意义的长度,但从某种程度讲,却有效地通过增加作品的体积而促成了它的重量和力量。超出界限的长度,在令观者感到疲劳的同时,也强迫观者感受到作品的份量。极端的例子有安迪·沃霍尔的《帝国大厦》,如果不是惊人的长度,几乎很难评价其意义。同样也很难想像如果《铁西区》只有普通的90分钟长度的话,其宏大的史诗感还会否保留,历史性纪录的企图还会否实现。

  王兵策略地尽可能抹去纪录者的存在,几乎从不对片中的人物进行采访,有意保持镜头与被纪录者的距离,这样做的结果是,他得以从容不迫地进入到历史感的叙述中去。作者同时也有意回避了能够增加趣味但容易损害主旨表达的剧情性。《铁西区》没有故事片意义上的主人公,只有诺大一个荒凉破败的工业区作为这部纪录片庞大的主角。

  《铁西区》分为三部分,在《工厂》里,工厂最终倒闭了;在《艳粉街》里,工人们的住宅最终被拆毁了;在《铁路》里,火车一遍遍驶过荒凉的厂房。9个小时,3个地方,没有什么中心事件,有的只是铁西区坠落的全景,以及其中丰富的细节。那些了无希望的老人、中年人、年轻人、孩子,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求得生趣的办法,但内里,一样都在铁西区的破败中沤上灰黯的色调。除了《铁路》里的那对父子,通片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竟然是一只在铁轨间飘忽的破塑料袋。别笑我小资兮兮地想起了《美国丽人》,这格格不入的联想对于我个人而言宛如针刺。一个在第一世界中产阶级家庭的年轻人,和一个第三世界被衰败的工业区所挫痛的影像工作者,同样把镜头对准了一只破塑料袋。我的确不知道其中所包含的百无聊赖的沉痛是否可以相比。我也的确不理解为何前者的感伤如此广为人知,而后者的沉痛只能孤寂地自斟自饮。

  王兵很沉着,9个小时(540分钟)的长度中,只让镜头在1分钟内动了感情。《铁路》部分里的那对在铁道边在卑微而孤独的相濡以沫中生存的父子,是整部纪录片惟一细致刻划的人物。当父亲被抓到拘留所里,17岁的儿子在家里给纪录者展示他收藏在两层塑料袋里的旧照片。忽然,钟声响了,镜头从照片摆过去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再摆回来,儿子已经泪流满面。钟声一直在敲着,一直敲了11下。这是9个小时长度惟一的一次动情,而钟声响得如此恰当好处,几乎令人怀疑这是电影而不是纪录片。真实而冗长的生活就这样在这短暂的钟声中晃动了一下,泪光浮动之间,与彼岸打了个照面。

  那些人,都卑微琐屑地活着。只有这个钟声,突然之间为他们唱起了悲歌,令这场伟大的坠落在终结处显现出悲剧的光芒。

转自 《城市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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