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ACK
一点的故事
北星/译
——从艾得文·P·哈勃关于星系退行速度的计算中,我们可以在宇宙开始膨胀之前找到这么一个瞬间,那时宇宙中的所有物质都集中在一个单独的点上。——
自然,我们都在那里——老Qfwfq说,——要不然我们会在哪儿呢?那阵子没有谁知道会有空间,也没有人知道会有时间。我们要时间干嘛呢?把我们自己像装沙丁鱼一样装进去?
我这里说“像装沙丁鱼一样”是一种文学的想象。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在那里根本连装我们的空间都没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的任何一点都跟其它人的任何一点重合在一个单独的点里。那一点就是我们大家的居所。实际上,我们甚至不会去打搅其它人。我们所有的只是人品的不同。当空间不存在的时候,最令人气恼的事莫过于有Pber^t Pber^d先生(注1)这样令人讨厌的人挤在你的脚下了。
我们有多少人在那里?噢,我从没有弄清楚过。连大概有多少都没弄清楚。如果要数人数的话,我们必须互相分开,至少分开那么一点点。但是我们却全都挤在一个点里。恐怕跟你的想像不大一样,这种状态并没有促进大家的社交能力。我知道在其它时候邻居们是互相打招呼的。但是在那一点里我们大家全都是邻居,因此甚至都没有人跟别人说早上好或晚上好。
最后我们每个都融进了某个小圈子里。我最熟的人里有:Ph(i)Nk_o太太,她的朋友De XuaeauX,一个叫Z\'zu的移民家庭,以及我前面提到的Pber^t Pber^d先生。还有一个清洁女工--大家叫她“维修人员”——整个宇宙只有她一个,因为我们的房间太少了。说句实话,她成天都没什么事作。连灰都不用除。在一个小点里当然连一粒灰尘都进不来。所以她每天就是唠叨抱怨打发时间。
仅仅是我上面提到的那些人,我们那里就够挤的了。但是你还得加上我们堆在那里的所有东西:所有以后将形成宇宙的物质。它们被卸开压紧以至于你没有办法说出它们中哪些将要成为天文的东西(如仙女座星云),哪些将被分配为地理的东西(如Vosges断层(注2))或者成为化学的东西(如某种铍同位素)。更有甚者,我们经常撞在Z\'zu家的家庭用品上:野营床,地毯,篮子等。如果你一下子没在意的话,这个Z\'zu一家子便会一边抱歉地说他们的家太大了,一边作得好像他们是世界上唯一的家庭一样。他们甚至还想在我们的小点里拉上一条线晾衣服呢。
但是其它人也冤枉了Z\'zu一家。他们一开始就称Z\'zu一家是“移民”。
他们的借口是:别人都是先来的,Z\'zu家是后来的。这不过是毫无根据的偏见。对于我来说,道理是很明显的:因为那里先和后都是不存在的,也没有空间可以移民过来。但是有些人坚称“移民”的概念必须得抽象地理解,那是指从空间和时间之外移进来。
你可能会说,我们那时的看法可以称得上是目光短浅,十分偏狭。那是我们所处的环境造成的毛病。这种偏狭基本上都在我们身上残留了下来。注意:它甚至在今天都会发生。如果我们中的两个偶尔遇到了——也许是在汽车站,也许是在电影院,也许是在国际牙医年会——并开始回忆起我们过去的日子。我们互相打招呼——有时候是别人认出了我,有时候是我认出了别人——然后我们就开始互相打听这个人或者那个人(即使我们只记得对方所记得的人中间的少数几个),然后我们就又开始谈论我们过去的争执,诽谤和和诋毁。只到我们中的一个提到了Ph(i)Nk_o太太——每次谈话最后都毫无例外地归结到她身上——然后,突然之间,偏狭被搁到了一边,我们的心情都振奋起来。我们都会体验到一种极其快乐和宽宏的感情。Ph(i)Nk_o太太,我们中唯一一个谁也不会忘记的人,我们大家都对她感到惋惜的人。她最后到了哪里?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试图找她了。Ph(i)Nk_o太太,她的酥胸,她的粉腿,她哪桔黄色的睡袍。无论是在这个星系团还是在别的星系团,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在这里要澄清一点的是,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这个关于宇宙膨胀到了极端稀薄的时候就会重新收缩回去的理论。但是我们很多人都在指望着这件事发生。他们不断地为我们回到那一点的时刻作着各种计划。上个月,我去了街角的酒吧。你猜我见到谁啦?Pbre^t Pber^d先生。“你还好吗?你怎么也搬到这左近来啦?”从谈话中我得知他现在是帕维亚一家塑料公司的代理商。他跟以前完全一样:银白的牙齿,俗气的吊裤带。“当我们回去的时候,”他悄声对我说,“我们必须保证的是,这一次,我们绝不能让某些人进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Z\'zu一家子。”
我真想告诉他,我听到很多人说过同样的话。但是他们的结论是:“你知道我说的是谁……Pbre^t Pber^d先生……”
为了避开这个话题,我赶紧说:“那么Ph(i)Nk_o太太呢?你认为我们会在那时候找到她吗?”
“啊,是啊……她,无论如何……”他说着,脸涨得发紫。
对于我们所有这些人来说,我们之所以期望回到那一点,实际上是期望着能重新跟Ph(i)Nk_o太太呆在一起。(甚至连我也是如此,虽然我并不相信我们能重新回到那一点。)在那个酒吧,我们这些人的每次聊天都会归结到她的身上。而我们则会为此而感动。在这回忆的氛围里,连Pbre^t Pber^d先生都会显得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Ph(i)Nk_o太太最大的秘密是,她从来不会猜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也从来不到处说人闲话。她跟她朋友De XuaeauX先生一起上床这件事也是众所周知。但是在一点上,如果那里有床的话,那张床就会占据整个的一点。
所以问题不是上床,而是在床上,因为那一点中的所有人也都在那张床上。
这样得到的推论是:她不可避免地也跟我们中的每个人在一张床上。如果她是另外一个人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任何关于她的流言蜚语。那个清洁女工总是最先开始诽谤她,而别人不用人教就会去仿效那个清洁女工。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关于Z\'zu一家子,我们听到了很多可怕的东西:父亲,女儿,兄弟,姐妹,母亲,阿姨:人们在含沙射影地最@!#$地攻击他们的时候没有谁会有任何犹豫。但是到了她头上事情就不一样了。我从她那里得到的幸福是感到自己被她隐瞒得像一点一样的快乐;是感到我能把她保护得像一点一样的快乐。在同一时刻,邪恶的欲望(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同时汇集杂交在她那一点上)和纯洁的贞操(她就像一点一样不可逾越)交织在一起。简而言之:
我还有什么奢求呢?
所有我所感受到的这些事情,我们中的每一个都能同样地感到。对于她来说:她容纳的或者被她容纳的都是同等的幸福。她欢迎我们,爱我们,住在我们身上,对我们一视同仁。
我们大家相处得如此之好,以至于非得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不可。
她是如此地满足,以至于在某一个瞬间她说道:“噢,要是我有间房子,那我会多么高兴给你们这些小伙子们作顿面条啊!”于是,在那一瞬间,我们全都开始想像着能使她圆润的手臂占据的空间,能使她前后移动手臂用杆面杖揉面的空间,能使她的酥胸轻靠在散落在宽大的揉面板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面团和鸡蛋上,一边用手揉啊揉啊,她的手肘上挂着白而闪亮的油滴的空间;我们想像着能够使灰面占据的空间,能够生长作灰面用的小麦的空间,能够容纳生长小麦的土地的空间,能够容纳能生成灌溉土地的水的高山的空间,能够容纳能牧养牛群以便用它们的肉来作作料的牧场的空间;我们想像着能使太阳用它的阳光滋润小麦成长的空间,能使太阳从星际尘埃的云团中凝聚生成并燃烧的空间;我们想像着大量的星星,星系,星际物质在包容悬挂着每个星系,每个星云,每个太阳,每个行星的空间中飞来飞去。当我们想像着这些的时候,这个空间就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与此同时,Ph(i)Nk_o太太大声宣告着:“……啊,有面条吃啦,小伙子们!”而包含着我们的那一点也膨胀成了一个有着光年,百光年,百万亿万光年距离的光晕,而我们则被抛到了宇宙的各个角落(Pbre^t Pber^d先生被一路抛到了帕维亚),而她,Ph(i)Nk_o太太,被分解成了我搞不清楚的某种能量——光——热,原本处在我们这个紧密微小的世界的中间的她有能力享受宏大的激动:“小伙子们,我就会给你们作面条啦!”这是博爱的真正爆发,它在同时引发了空间的概念,而且,恰当地说,是引发了空间本身,以及时间,以及万有引力,以及引力的宇宙,生成了亿万的太阳和行星以及能长小麦的土地,而Ph(i)Nk_o太太则分散挥发到各个行星的@!#$,在给我们揉面,她宏大的手臂闪着油光,她就在那一瞬间永远地消失了,只剩下我们,在为失去了她而悲伤。
(完)
译于2001.1.26
译者后记:
这是意大利著名作家意大洛·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集《宇宙喜剧》中的一个故事。喜欢卡尔维诺的文字的读者大概应该读过他的另一个短篇《恐龙》吧,那是这本小说集里的另外一篇。这本小说集以一个跟宇宙的年龄一样大的神秘的名字很奇怪的生命Qfwfq贯穿全书,跟Qfwfq一起的全是些名字无法念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形态的生命。其中的每个故事都以一段乏味枯燥的科学理论起头,然后大开科学和宇宙的玩笑。其中反应的却实际上是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其中想像的奇特,当叫人大开眼界。
我是多年前就看了《恐龙》的。从那时起就知道有这样一本《宇宙喜剧》的书。不知为什么,国内好像从这本书里翻译了一篇以后就再也没有翻译书中的其它故事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我想,也许有其它像我一样喜欢卡尔维诺的人渴望看他的那些有着最奇妙的想像的故事吧。于是我试着翻译这一篇——《宇宙喜剧》中最短的一篇。一动手才发现,翻译这碗饭真TM难吃!这篇小说是从英文译本翻译的(当然!难道你认为我懂意大利语不成?)
但这英文译本也真是够难啃的了,里面有的词连《新英汉字典》里都没有!
好在能在网上查webster大字典,才算猜出意思。但还是有的地方还是怎么看也看不大通。感觉有糟蹋好东西的嫌疑。唉!罢,罢!管它的,贴上去吧,但愿大家能为看到以前没看到的卡尔维诺的东东而饶恕我的鲁莽吧。
-------------------译者注:1、作者在文中用了一些奇怪的名字,在Pber^t Pber^d里^t和^d均表示
上标。下文中,Ph(i)Nk_o太太的名字里_o表示下标。
2、Vosges断层:在法国东部。
恐龙
从三叠纪到休罗纪,恐龙不断进化发展,在各大洲称王作霸长达十二亿年之久。后来它们却很快灭绝了,原因何在,至今仍然是个谜。或许是不能适应气候和植物在白垩纪发生的巨大变化的缘故。反正到了白垩纪末期,恐龙全部死了。
恐龙全部死了,但我除外一Qfwfq作了确切说明,一段时期内,大约五千万年吧,我也是恐龙。我不后悔自己是恐龙。当时是恐龙就意味着手中握有真理,到处大受尊敬。
后来情况变了。详情不必细述,无外乎各种麻烦、失败、错误、疑惑、背叛、瘟疫接踵而至。地球上出现了一批与我们为敌的新居民。他们到处捕杀我们,使我们失去了安身之地。现在有人说,对没落感兴趣,盼着被消灭,是我们恐龙当时的精神特征。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我可从来没有那种想法。其他恐龙如果有那种想法,那是因为它们知道劫数难逃了。
我不愿回忆恐龙大批死亡的年代。我当时没想到我能逃脱厄运,但一次长距离的迁徙却使我得以死里逃生。我走过了一个布满恐龙尸骨的地带,真像是一个大坟场。骨架上的肌肉已被啄食殆尽,有的只剩下一块鬣甲,有的只剩下一根犄角、一片鳞片或一块带鳞片的皮肉。:这些就是它们的昔日仪态的遗存物。地球的新主人们用尖嘴、利喙、脚爪、吸盘在恐龙的遗骸上撕食着,吮吸着。我一直往前走,直到再也看不见生者和死者的踪影对,才停住脚步。
那是一片荒漠的高原,我在那儿度过了许多年华。我避开了伏击和瘟疫,战胜了饥懂和寒冷,终于活了下来。我始终很孤独。永远呆在高原上是不行的,有一天,我下了山。
世界变样了。我再也认不出早先的山脉、河流和树木了,第一次遇见活物时,我藏了起来。那是一群新人①。个子矮小,但强壮有力。
“喂,你好!”他们看见了我。这种亲呢的打招呼方式使我顿觉一惊。我赶紧跑开,但他们追了上来。几千年来,我已习惯于在我的周围引起恐惧,我也习惯于对被惊吓者的反应感到恐惧。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喂,你好!”他们走到我身边,仿佛没事似的,对我既不害怕,也不怀敌意。
“你干吗跑?想到什么了?”原来他们只想向我问路。我结结巴巴他说,我不是当地的。“你为什么跑呀?”其中一个说,“像是看见了……恐龙!”其他人哈哈大笑。但我却第一次听出,他们的笑声中含有忧惧。他们笑得不自然。。另一人沉着脸对刚才那人说:“别瞎说。你根本不知道恐龙是什么……”
看来恐龙继续使新人感到恐惧。不过,他们大概好几代没见过恐龙了,如今见了也认不出来。我继续走路,尽管惶悚不安,却迫不及待地希望再有一次这样的经历。一个新人姑娘在泉边喝水。就她一人。我慢慢走上前,伸出脖子,在她旁边喝水。我心里想,她一看见我,就会惊叫一声,没命地逃跑。她会喊救命,大批新人会来追捕我……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了。妄想活命,就应该马上把她撕成碎片:像从前那样……
姑娘转过身来说:“嗳,水挺凉的,对吧?”她用柔和的声调,讲了一些跟外地人相遇时常说的客套话。她问我是否来自远方,旅途中是否淋着了雨,还是一直好天气。我没想到跟“非恐龙”能这样交谈,只是愣愣
地呆着,几乎成了哑巴。
“我天天到这儿喝水,”她说,“到恐龙这儿……”
我猛地仰起头,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们管它叫这个名字,恐龙泉,自古就这么叫。据说从前这儿藏着一条恐龙,是最后的几条恐龙之上。谁到这儿来喝水,它就扑到谁身上,把他撕成碎片。我的妈唷!”
我打算溜走。“她马上就会明白我是谁了,“我思付道,“只要仔细看我几眼,就会认出来的!”我像那些不愿被别人看的人那样,垂下了脑袋。我蜷起尾巴,仿佛要把它藏起来。她笑吟吟地跟我告别,干自己的事去了。由于神经过于紧张,我觉得很疲乏,如同进行了一场搏斗,一场像当初那样的用利爪和尖齿进行的搏斗
。我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回答她的告别。
我来到一条河边。新人们在这里筑有巢穴,以捕鱼为生。他们正用树枝筑一条堤坝,以便围成一个河湾,减缓水的流速,留住鱼群。他们见我走近,马上停止干活,抬头看看我,又互相看看,仿佛在默默询问。“这下完了,”我想,“准要吃苦头了。”我作好了朝他们扑去的准备。
”
幸好我及时控制住了自己。这些渔夫丝毫不想跟我过不去。他们见我身强力壮,问我是否愿意留下,跟他们呆在一起,给他们扛树枝。
“这个地方很安全,”他们见我面有难色,便打了保票。“从我们的曾祖父时代起,就没见过恐龙……”
“谁也没怀疑我是恐龙。于是我留下了,这儿气候很好。食物虽然不合我们恐龙的胃口,但还能凑合。活儿对我来说不算太重。
他们给了我一个绰号——“丑八怪”。没别的原因,只因为我的长相跟他们不同.我不晓得你们用什么名字称呼新人,是叫潘托特里还是别的?他们当时还没有完全定型,后来才进化成名副其实的人类。因此,有的人跟别人很像,
但也有的人跟别人完全两样。所以我相信在他们中间我并不十分显眼,虽然我属于另一类。
但我没有完全适应这种想法。我仍旧认为自己是四面受敌的恐龙。每天晚上,他们讲起那些代代相传的恐龙故事时,我总是提心吊胆地往后缩,躲到暗处。
那些故事令人毛骨惊然。听的人脸色刷白,心惊胆战,不时发出一声惊叫;讲的人也吓得声音发抖。过不久,我还知道,大家虽然很熟悉故事内容(尽管内容十分丰富),但每次听故事照样会害怕得瑟瑟发抖。在他们眼里,恐龙就是魔鬼。他们描述得绘声绘色,具体到了每一个细节。仅凭这些细节,他们永远不能识别真正的恐龙。他们认为我们恐龙只想着怎么杀死新人,似乎我们从一开始就认为新人是地球上最重要的敌人,我们从早到晚的唯一任务是追逐他们。但我回忆往昔时想起的却是我们恐龙遭到的一系列厄运、痛苦和牺牲。新人们讲的恐龙故事同我的亲身经历相差甚远。他们讲的仿佛是同我们毫无关系的第三者,我完全可以不予理会。我听着这些故事,发现以前从没想到我们会给新人留下达种印象。这些故事尽管荒诞不经,但从新人的独特角度来看,有些细节是属实的。我听着他们由于恐怖而编出的故事,想起了我自己感到的恐怖。这两种恐怖在我的脑海中交混。所以,当我得知我们是怎样吓得他们瑟瑟发抖时,我自己也吓得瑟瑟发抖了。他们轮流讲故事,每人讲一个。他们忽然说:“暖,丑八怪能给咱们讲点什么呢?”转而对我说:“你难道没故事可讲吗?你们家从来没跟恐龙打过交道吗?”
“打过交道,可是……”我期期艾艾他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唉,你们要知道……”
正好这时,凤尾花——就是我在泉边遇见的那个姑娘——前来给我解围。“你们别麻烦他……他是外地人,对这儿还不习惯,咱们的话讲得还不流利……”
他们终于换了一个话题。我松了口气。
凤尾花和我已经建立起一种推心置腹的关系,但我们之间并没有太亲呢的举动。我从来不敢去碰她。我们谈得很多;唔,说得准确点,是她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她的生平。我怕暴露自己,怕她会怀疑我的身份,所以一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凤尾花向我叙述她的梦中所见:“昨晚我梦见一条怪吓人的大恐龙,鼻孔里往外喷火。它走到我跟前,揪住我的后颈把我带走了,想把我活活吃掉。这个梦很可怕,很吓人,但奇怪的是,我却不害怕。怎么跟你说呢?我挺喜欢这条恐龙……”
”。
我应该从她的话里听出许多弦外之音,尤其是明白这一点:凤尾花愿意被恐龙袭击。是时候了,我该去拥抱她了。然而我却想道,新人们想象中的恐龙和我这条恐龙是大不相同的。这个想法打消了我的勇气。我觉得自己跟恐龙更不一样了。就这样,我坐失了良机。平原上的捕鱼季节结束了,凤尾花的哥哥回到家里。姑娘受到了严密看管,我们的交谈次数大大减少了。
她的哥哥叫查亨,一见我就疑心重重。“他是谁?从哪儿来的?”他指着我问其他人。
“他叫丑八怪,是外地人,帮我们扛树枝,”他们告诉他,“怎么啦?他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
“我来问问他,”查亨板着脸说,“喂,你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什么也没有……”
“噢,这么说,你认为你不古怪罗?”他笑道。这次到此结束。我料到更坏的事在后头。 ,
这个查亨是村里脾气最暴的一个。他在世界各地转悠过,懂的东西显然比其他人多得多。他听见别人谈起恐龙时,总是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纸上谈兵,”他有一次说,“你们是纸上谈兵。我倒想看看,这里真的来一条恐龙时,你们会怎样。”
“恐龙很久就绝迹了。”一个渔夫插嘴说。
“没有多久……”查亨冷冰冰他说,“谁也没说田野上就没有恐龙活动了……在平原地区,咱们的人每夜轮流放哨,每个人都可信任。他们不让不认识的人呆在身边……”他故意朝我瞥了一眼。
没必要跟他捉迷藏了,最好让他把话全说出来。我上前一步问:“你跟我过不去吗?”
“我只对那些不知道生在谁家、来自何处、吃我们的饭、追我们的姐妹的人过不去……”
一个渔夫替我辩护:“丑八怪的饭是靠干活挣来的,他干活很卖力气……”
“他扛得动树枝,我不否认,”查亨固执己见。“但到了需要我们进行殊死斗争保护自己的危险时刻,谁能保证他不干坏事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奇怪的是,他们从没考虑到我有可能是恐龙。我的唯一罪名是:我跟他们长得不一样,又是外地来的,所以不堪信任,他们之间的分歧在于,如果恐龙重新出现,我的在场会增加多大危险。
“他的嘴脸长得像蜥蜴,我想看他在作战时有多大能耐……”查亨继续用轻蔑的口吻刺激我。
我走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不客气他说:“你现在就可以看我有多大能耐,如果你敢跟我较量一番的话。”
他没料到这点,朝左右望望。其他人在我们身边围成一圈,没别的法子,只好较量一番了。
我上前一步。他张嘴来咬我,我一扭头闪开,然后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仰天躺着。我扑到他身上。这是错误的一招。许多恐龙就是这么死的:它们以为敌人不能动弹了,不料它们的胸部和腹部却突然受到躺在地上的敌人的利爪和尖齿的致命攻击。仿佛我不知道这种事,没有目睹过这种惨象似的。好在我的尾巴很听话,它使我保持住平衡,没有被查亨掀翻在地。我使出了很大劲,渐渐觉得没有力气了……
这时,一个围观者大喊一声:“加油,恐龙!”我以为他们认出了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露出本来面目吧。反正也隐瞒不住了,就让他们像原先那样吓得魂不附体吧。于是我使劲打着查亨一下,两下,三下,……
他们拉开了我们俩。“查亨,我们不是告诉过你吗?丑八怪肌肉发达,跟它是开不得玩笑的!”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着我的肩膀表示祝贺。我原以为面目已暴露,因此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晓得“恐龙”是他们的口头禅,专门用来鼓励角斗中的双方,意思是:“你更有劲,加油!”他们当时讲这话到底是为了鼓励我还是鼓励查亨也搞不清楚。
从那天起,大家更加看得起我了。查亨也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老跟着我,看我怎样表现我的力气。应该说,他们对恐龙的看法也有了一些变化,他们好像已经倦于用同一种方式对恐龙作出评价。他们知道时尚已经发生变化。这时,他们若是对村里的某件事看不惯,往往这么说:在恐龙中间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恐龙在许多方面可以起表率作用,恐龙在这种或那种场合的表现(如在私生活中)是无可指责的,如此等等、不一面足。总之,这些谁也说不出所以然的恐龙死后,似乎赢得了新人的赞扬。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们:“别胡扯了,你们知道恐龙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们反问道:“住嘴,你知道什么?你不是也从来没见过恐龙吗?”
或许该把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了。“当然见过,”我大声说,“如果你们爱听,我甚至可以向你们描绘恐龙的模样!”
他们不信,以为我想愚弄他们。他们对恐龙的新看法,在我看来,几乎同老看法一样不能容忍。除了我为自己的同类遭受厄运而深感痛苦外,还因为我作为恐龙家族的一员,了解恐龙的生活。我知道,当时在恐龙中间占统治地位的,是一种狭隘的、充满偏见的、不能与新形势同步前进的思想方法。可我现在发现,新人把我们那个局限的、可以说是枯燥乏味的小世界奉为圭臬!我被迫接受他们的意志,对我的同类表示某种我从来也没有过的神圣的敬意!不过,归根到底,这样做也是可以的:这些新人同鼎盛时期的恐龙有什么区别呢?他们认为呆在自己的村子里,筑上堤坝,撒网捕鱼,是万无一失的。他们也变得自尊自大,颉颃傲世了……我开始对他们表现出我一度对自己的环境表现过的同样的冷漠。他们越赞扬恐龙,我就越恨他们,越恨恐龙。
“你知道吗,昨晚我梦见家门口来了一条恐龙,”凤尾花对我说:“一条很威武的恐龙。是恐龙王子,或是恐龙国王。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缠了一条饰带,走到窗前,打算引起恐龙的注意。我朝它鞠了一躬,可它仿佛没瞧见,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这个梦向我提供了凤尾花对我有感情的另一个证据。她准把我的胆怯误作可恨的骄做了。现在回想起来很清楚,当时我只要继续保持那种骄傲态度,故意同她若即若离,我就能完全征服她。但我不是那样,而是被她的剖白深深感动了。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旁,噙着眼泪说:“不,不,凤尾花,你的看法不对,你比任何恐龙都好,好一百倍。在你面前我觉得很渺小……”
凤尾花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呀?”她没料到这点,茫然不知所措了。她觉得这个场面很不愉快。等我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我赶紧克制自己,但我和她之间已经出现了尴尬的气氛。
后来发生了许多情况,我顾不上思考这件事了。几个探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村:“恐龙回来了!”他们看见,平原上跑来了一群从来没见过的怪兽,按这种速度第二天早晨就能到达这个村子。新人们发出警报。
你们可以想象,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滋生了一种什么感情。我的同类没有灭绝,我可以重新跟我的兄弟们在一起,恢复原先的生活方式了!然而,在我记忆中重新出现的原先的生活是一系列无数的溃败、逃跑和危险:恢复原先的生活方式只能意味着再受一次煎熬,回到那个我希望业已结束的阶段。我已经在这个村子里取得一种新的宁静,失去这种宁静,我将感到很遗憾。
新人们的想法各不相同。有人害怕,有人希望战胜宿敌。还有人心想,既然恐龙能够活下来,现在还要报仇雪耻,这表明它们是不可抵御的,它们的胜利——即使是一次残酷的胜利——可能会对所有人有好处。换句话说,新人们既想自卫,又想逃跑、既希望消灭敌人,又希望被敌人消灭。这种混乱的思想状态在他们混乱的自卫准备工作中得到了反映。
“等一等;”查亨大声说,“咱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担起指挥的重任!就是咱们当中力气最大的丑八怪!”
“说得对!应该让丑八怪担任指挥!”其他人异口同声他说,
“对,对,让丑八怪当司令!”他们都表示愿意听我的命令。
“唔,不,你们怎么能让我,一个外地来的……我没能力……”我推辞道,但我没办法说服他们。
怎么办?当天夜里我通宵未眠。我的恐龙血统要求我逃离村庄,去找我的兄弟。但新人们接纳了我,招待了我,给我以信任。我应该忠于他们,站在他们一边。后来,我觉得恐龙也好,
新人也好,都没资格让我效劳。恐龙们若是企图用入侵和杀戮的方式恢复它们的统治;这表明它们没有吸取教训,它们不该活下来。而新人们把指挥权交给我:显然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计策:把全部责任推到一个外来者身上。打赢了,我是他们的救星。打输了,他们就把我当替罪羊交给敌人,以平息敌人的怒火;或者把我看作叛徒,是我把他们交到敌人手中的、何况这样又可以实现那个说不出口的希望被敌人消灭的意愿。总之,我既不愿为恐龙出力,也不愿为新人卖命。让他们互相残杀吧!我对双方都无所谓。我应该赶快逃走,让他们去混战吧,我不想重蹈覆辙了。
当天夜里,我趁黑溜出村子。我的第一个冲动是,尽量远离战场,回到原先的秘密藏身处。但我的好奇心更强:我想看看自己的同类,想知道谁将获胜。因此,我躲在山顶那几块俯视着河湾的岩石后面,等着天明,......
晨光熹微中,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以很快的速度行进的影子。
我还没看清这些影子,就排除了来者是恐龙的可能性,因为恐龙的动作不会这么笨拙。我终于认出了它们,真叫我啼笑皆非。原来是一群犀牛,最原始的犀牛。它们的躯体硕大,皮肤粗糙,长着坚硬的犀角,动作笨拙,一般不伤人,只吃草。新人们居然把它们当成了曾在地球上称王称霸的恐龙!
这群犀牛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飞奔而来,啃食了几丛灌木后,又朝天边跑去了。它们甚至没发现这儿有渔夫。
我跑回村庄。“你们全搞错了!那不是恐龙!”我宣布道,“而是犀牛!已经走了:没有危险了!”为了替自己夜里开小差辩护,我又加上一句:“我出去侦察了一番,以便探明情况向你们汇报!”。
“我们不知道它们不是恐龙,”查亨慢悠悠他说,"但我们知道你不是英雄。”他转过身不理我了。
当然,他们很失望:对恐龙大失所望,对我也大失所望。现在,他们讲的恐龙故事全成了笑话,可怕的恐龙在这些笑话中成了可笑的动物。我不想受他们的庸俗想法的影响。我认为,宁愿灭绝,而不愿在一个对我们不利的世界中苟且偷生,这是灵魂高贵的表现。我之所以活了下来,只是为了在那些以庸俗的嘲笑来掩盖自己恐惧的人当中继续以恐龙自居。新人们除了嘲笑和恐惧外,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凤尾花又给我讲了一个梦,表明她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我梦见一条恐龙,模样很可笑,浑身绿油油的。大伙儿取笑它,揪它的尾巴;我却走上前保护它,把它带走,抚慰它。我发现它长相虽然可笑,内心却很伤感,那双黄红色的眼睛不断往外淌眼泪。”
听了这些话,我有什么感触?是讨厌把自己和她梦见的形象等同起来吗?是拒绝接受那种称之为怜悯的感情吗?还是对他们亵渎恐龙的尊严感到无动于衷?我突然产生了骄做心理,板起面孔冲她说出几句轻蔑的话。“你为什么要用这些越来越稚气的梦来打扰我呢?你梦见的全是庸俗透顶的事!”
凤尾花放声大哭。我耸耸肩走开了。 这事发生在堤坝上。除我们俩外还有另外几个人。渔夫们没听见我们谈什么,但看见了我发脾气和姑娘掉眼泪。
查亨认为有必要干涉。“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吗?”他恶狠狠地说,“竟敢期负我妹妹!”
我停下脚步,不作声。他若想打架,我就奉陪。但村里人的习惯近来有了改变,他们对一切事情都采取无所谓态度。渔夫中的一个人尖着嗓子说:“算啦,算啦,恐龙!”我知道,这是最近常用的开玩笑说法,意思是“别这么气势汹汹的”,“别夸大其词”,等等。可我听后却热血沸腾了。
“对,告诉你们吧,我就是恐龙,”我大声说,“一条名副其实的恐龙!你们要是没见过恐龙,那就看看
我吧!”
大伙哈哈大笑起来。
“昨天我可真见了一条恐龙,”一个老头说,“它刚从冰天雪地里钻出来。”周围的人马上不作声了。
老头当时下山回村。解冻了,一条古老的冰川融化了,一具恐龙的骨架露了出来。
这个消息传遍了全村。“看恐龙去!”大家朝山上跑。我跟在他们后面。
穿过一片乱石滩,跨过几根砍倒在地的树干,越过一个布满飞禽尸骨的泥淖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山坳。解脱了霜冻的束缚的岩石,蒙上一层碧绿的苔藓,一具硕大的恐龙骨架横卧在乱石之间:一条长长内颈椎骨,一根弯曲的胸椎,一排长蛇形的尾骨。胸腔弯成弧形,像是一面船帆;大风吹动胸椎上的扁平棘突时,胸腔里仿佛搏动着一颗看不见的心脏。头骨扭向一边;颌骨大张着,似乎在发出最后的一声惊叫。
新人们有说有笑地朝这里跑来。他们看见恐龙的头盖骨时,觉得那个空空的眼窝在瞪着他们。新人们在几步外停下,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过身往回走,重新有说有笑起来。这时,只要他们当中一个人把目光从恐龙骨架移到正在凝视这副骨架的我的身上,就会发现我和恐龙长得一模一样。但谁也没这样做。这些骨骼,这些利爪,这些杀戮过生灵的四肢,这时讲的是一种谁也不懂的语言,人们除了想起“恐龙”这个与当前的经历毫无联系的模棱两可的名字外,从中得不到任何启示。
我继续望着这副骨架。它是我父亲,我哥哥,我的同类,我自己。我认出来了,这些被啄去肌肉的骨骼是我的四肢,这个嵌在岩石上的凹印是我的身形。这就是我们的已经永远失去的往昔,这就是我们的尊严,我们的过失,我们的毁灭。
如今,新出现的心不在焉的地球占有者,将把这具遗骸的所在地当作名胜古迹,他们将看着命运怎样把“恐龙”这个名字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念起来含糊不清的单词。我不能听之任之。与恐龙的真正本性有关的一切东西都应该隐藏起来。入夜,当新人们在这具骨架四周睡觉时,我搬走了恐龙的每一根骨头,把它们掩埋好。
早晨,新人们发现骨架无影无踪了、但他们并没有为此过久地担扰。与恐龙有关的众多秘密中又增添了一个秘密。他们马上就把这个秘密逐出了自己的脑海。
但骨架的出现还是在新人的头脑中留下了痕迹。他们回忆恐龙时准会联想到它们的悲惨结局。他们现在讲恐龙故事时,着重表达对我们蒙受的苦难的同情和哀怜。我不知道该对他们的怜悯抱什么态度。有什么可怜悯的呢?我们恐龙得到了充分进化,达到过鼎盛时期,得意洋洋地称王称霸过了很长一段时期。我们的灭绝是一首伟大的终曲,可以与我们的光辉过去相提并论。这些傻瓜懂得什么?每当我听到他们对恐龙表示哀怜时,我都想挖苦他们一番,讲几个杜撰的荒唐故事。反正现在谁也不知道恐龙的真实情况,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一群流浪汉在村里停下,其中有一个年轻姑娘。我看见她后大吃一惊:如果我的眼睛没看错,她的血管里不仅流着新人的血,而且还有恐龙的血。她是一个混血儿。她自己知道吗?从她的自若神态判断,她大概不知道。或许她的父母不是恐龙。她的祖父母,或者曾祖父母,甚至是先祖,有可能是恐龙。这位恐龙后裔的性格和举止带有明显的恐龙特征,但谁也没看出来,她自己也没发现。
她长得很标致,脸上老挂着笑靥,身后马上就有了一群追求者,其中最喜欢她、追她追得最紧的是查亨。
夏天已经来临,年轻人到河边相聚。“你也去吧!”查亨邀我同行。我们虽然吵了不少次,他倒一直想跟我交朋友,话刚说完,他就围着混血儿打转了。
我走到凤尾花跟前。也许已经到了作出解释、达成谅解的时候。“昨夜你梦见什么了?”我没活找话地问。
她低着头。“我梦见一条恐龙受了伤,在垂死挣扎。低下高贵而美丽的脑袋,感到很痛苦,十分痛苦……我看着它,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我发现,看着它受苦我隐约感到高兴……”
凤尾花的唇边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我很想对她说,我不想介人她这种卑劣的、不足称道的感情游戏。我要享受生活,我是一个幸福家族的后裔。我开始围着她跳舞,用尾巴拍打河水,使水花溅在她身上。
“你只会讲这种凄凄惨惨的话!”我用轻佻的语调说,“别说了,来跳舞吧!”
她不理解我,撇了撇嘴。
“你不跟我跳,我就跟别的姑娘跳!”我一边大声说,一边抓住混血姑娘的一条腿,把她从查亨身边拽走了。查亨整个儿沉浸在对她的爱慕中,看着她的离开,开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突然醒悟过来。他妒忌得勃然大怒,但已经太晚了:我和混血姑娘已经跳进河里,游到对岸;藏进了灌木丛。
我这样做或许只想向凤尾花显示我的真实性格,驳斥人们对我的一贯错误看法;或许出于对查亨的宿怨,故意拒绝他作出的友好表示;或许因为混血姑娘与众不同的、但我很熟悉的外形勾起了我的欲望,驱使我同她建立一种直接和自然的关系。我们之间将不会有秘密的想法,我们不必在回忆中生活。
第二天早晨,流浪汉们就将离开这里;所以混血姑娘同意在灌木丛中过夜。我和她一直亲热到拂晓。
在我的四平八稳,很少发生什么事件的生活中,这件事只是一个瞬息即逝的小插曲而已。关于恐龙的真实情况,以及关于恐龙雄踞地球的那个时代的真实情况已经湮没在沉默中。对此,我无可奈何。现在谁也不再谈起恐龙,或许人们已不再相信恐龙曾经存在过,凤尾花也不再梦见恐龙了。
有一次她告诉我:“我梦见山洞里有一只动物,是同类中的最后一只。谁也记不得这种动物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就去问它。洞里很黑,我知道它在里面,但看不见它。我心里明白它是什么动物,长的是什么模样,但嘴里讲不出来。我不知道是它在回答我的问题,还是我在回答它的问题……”对我而言,这是一个象征:我们之间终于有了一种爱的谅解。我第一次在泉边停留时就盼着能有这一天。
从那时起我懂得了很多东西,尤其是懂得恐龙通过什么方式取胜,我从前认为,恐龙之所以灭绝,原因在于我的兄弟们宽宏大度地接受了失败。现在我明白了,恐龙灭绝得越彻底,它们的统治范围就扩展得越广,不仅控制着覆盖各大洲的森林,而且能进入留存在地球上的人的思维深处。从久远的、引起恐惧和疑虑的祖辈开始,它们不断伸出颈项,举起利爪,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后来,它们的躯体在地球上消失了,但它们的名字在各种生物的关系中继续存在,并不断获得新的涵义。如今,它们将成为一个只存在于人们思维中的默不作声的佚名物件,但它们将通过新人、新人的下一代及下下一代,获得自己的生存形式,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环顾四周:我作为外来者进入这个村子,而现在我完全可以说,这个村子是我的,凤尾花是我的。当然,这是恐龙的讲话方式。
我默默向凤尾花告别,离开这个村子,永远离开了这里。
路上,我看着树木、河流和山脉,可我分不清哪些是恐龙时代就有的,哪些是后来出现的。一些巢穴周围露营着流浪者。我远远认出了混血姑娘,她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只是稍稍发了胖。我躲进树林,以免被人们发现。我偷偷看着她。一个刚会用腿走路的小家伙跟在她身后,一边跑一边摇尾巴。我有多久没看见小恐龙了?它发育得十分匀称,浑身充满恐龙的精华,可又完全不知道恐龙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我在林中空地上等着他,看他玩耍,追蝴蝶,用石头砸开松球取食松子。我走到他跟前。他的确是我的儿子。
他好奇地看着我。“你是谁?”他问。 “谁也不是,”我答道,“你呢?你知道你是谁吗?”
“嘿,真逗!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新人!”他说,
果真不出所料,我想他是会这么回答的。我抚摩着他的脑袋对他说:“好样的。”我走了。
越过山谷和平原,来到一个火车站。我上了车,混进旅客群中。
【袁华清译】
①也称“智人”,指古人阶段以后的人类,约十万年前出现在地球上
<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