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童年的消逝》

梁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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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黄色的封面,一个眼神中饱含失望、无措的小女孩静静地凝视着我;或许还残存一丝眷念的期待。这样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希望工程那张著名的宣传画,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充满渴求知识的眼神。两个小女孩,不同的画面,不同的时空,交错萦绕在脑海,一样让人泛起“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伤感愁绪。这本初版于1982年、时隔22年后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的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的著作《童年的消逝》(简称《童》,下同),至今读来依然闪耀刺眼的锋芒,一样让人唏嘘不已,惊心动魄。
  
  尼尔·波兹曼(1931——2003),西方著名的媒体文化研究者和批评家,生前任教于纽约大学,学术研究涉足教育、文化等领域。其尤以分析媒体和技术于人、社会的影响见长。《童》书正显示了一名学者冷峻而独到的思考。
  
  童年正在消逝(“童年”,作者意指的是童年的概念),这是《童》书意图揭示的主题。波兹曼认为,这一消逝的有力的技术支持肇端于塞缪尔·莫尔斯发明的电报。电报“开始使信息变得无法控制”,“改变了儿童所能享用的信息的种类、信息的质量和数量、信息的先后顺序以及体验信息的环境”。其后,电子革命和图像革命的合谋,“把原来的理念世界改造成为光速一样快的画像和影像的世界”。它如何使童年消逝,基于三点原因:其一,信息的获取方式变了。电子和图像革命的杰出代表——电视,是模糊童年和成年的分界线的强大的腐蚀剂。它毋须特别的努力和复杂的要求,人人都能看,人人都可看。其二,电视完全不可能保留任何秘密。它可以也一定会冲撞任何禁忌,让儿童知道原本他们不应知道的成人的信息,比如性,比如暴力。它冲淡了羞耻的概念,降低了行为举止的意义,“对成人的权威和儿童的好奇构成了严重的挑战”,“意味着当儿童有机会接触到从前秘藏的成人信息的果实的时候,他们已经被逐出儿童这个乐园了”。其三,电视在保持成年和童年之间的智力差异方面无能为力;人生的阶段除了婴儿期、老年期外,余下的是“一个在知识和情感能力上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成年人,尤其在特征上跟儿童没有显著的区别”的“成年化的儿童”。一系列的社会事实表明:在儿童和成人之间,已经没有跨越不了的鸿沟;“成人化”的儿童和“儿童化”的成人现象交互杂织。这些事实包括在服装、饮食、比赛(先前的儿童游戏)、娱乐、语言等方面,儿童和成人所倾慕的趣味和风格越来越趋于一致;在暴力、性犯罪、性活动方面,儿童已呈现咄咄逼人的态势;声称童年消逝合理性的“儿童权利运动”虽非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也加速了这一趋势。
  
  童年消逝是必然的现象吗?波兹曼不无悲观地说:“长远来看它(指童年的概念)一定会成为当今科技发展的牺牲品。”
  
  波兹曼的论述是相当精彩而有趣的,因为在此之前许许多多困扰在我头脑中的东西一直未能脱解。比如当今大学生中自理能力的弱化迹象,比如高校女生的娃娃装、用奶瓶喝水现象,比如风靡一时的《蜡笔小新》《樱桃丸子》,比如“酷”、“变态”词语的流行,比如儿童犯罪率的上升。还记得嗲声嗲气说话的女孩子吗,还记得从小孩子嘴里蹦出的“床前明月光,衣服脱光光”吗,还记得成双成对出入校门的小情侣吗?哦,读罢波兹曼的《童》书,我才有些明白,或者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信息惹的祸。信息爆炸的时代,意味着信息的全身赤裸、一丝不挂,意味着无私不公,无秘可密。在我看来,《童》书的核心表征了这样一个真理:信息是童年最好的盟友,也是最坏的敌人,古今中外,莫不皆然。
  
  童年会消逝吗?虽然我对波兹曼《童》书中许多出彩的论断折服,并保持相当的敬意,但是我仍然怀疑这书所表征的主题。在《童》书最后几个篇幅中,我以为波兹曼在叙说以电视为代表的电子媒介对人类的信息选择、认知能力的影响方面“夸”得过火了些。固然,电子媒介已成为当今社会不可或缺的信息载体之一,但是,话说回来,这样的信息载体是唯一的吗?它为什么不能与印刷文化(或称纸质文化)共存呢?至少在现在,我还没有看到印刷的书籍、报刊、杂志有萎缩的迹象。纸面上的阅读仍旧是人们获取信息的重要来源之一。再者,我们能成为电子媒介的奴隶吗?这依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话题。
  
  然而,更深切的质疑在于,不知是作者有意忽略,还是没有看到,当今世界的原驱动力之专利权仍归属于资本主义(Capitalism)。倘若没有利润的驱动,没有人类的需求,所谓的电子媒介以及它给予人类的影响,能否存在都得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如果说,波兹曼认为能全心全意地抵制童年消亡的现象只有两个机构:一个是家庭,一个是学校,那么,我以为还得加上Capitalism。资本是个无缝不钻的家伙,有油水可捞的地方,一定会有它的大驾光临。资本只认赚头,只认money,摆放在它面前的儿童是一个“钱力无限”的产业。这样一来,开发出只属于儿童世界的东西诸如服装、游戏、食品、教育的市场便会强有力地存在。这个市场提供了儿童独享的空间,使儿童对信息的选择、认可或许能变得从容自在。它会消失吗,我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恐怕波兹曼本人也不能。实际上,在给出童年消逝这一悲哀的主题十二年后,波兹曼在再版《童》序言中已透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矛盾神色:他无意于对最初的命题作出任何重大的修改,然而他欣慰地获得了一个教训,即儿童自身是保存童年的一股力量。儿童自身,恰恰是上面我所言的,是资本市场消费的主体。

转自 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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