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废墟中的尊严 :Eleni Karaindrou(三)

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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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

. 2001年在希腊上演了由安提帕斯(Antypas)导演的现代版舞台剧《特洛伊女人》(Trojan women),据说在首演式上七千名观众起立鼓掌达六分钟之久。这样的场面我自然无缘得以观看,而只能在海伦卡兰卓(Eleni Karaindrou)为之所谱写的音乐中,翻动唱片说明书中的黑白照片,翻阅着那些神话中的名字,聆听着那些古老的乐器,想象演出的盛况。

. 这是一部关于创伤的作品,一张关于创伤的唱片。用那些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乐器,卡兰卓藉音乐重现了两千四百多年前战争的创伤。

. 《特洛伊女人》是古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悲剧作品,完成并首演于公元前415年,讲述了传说中的十年的特洛伊战争结束之后,战败的特洛伊的悲惨状况:城市被夷为平地,城中财富被劫掠一空,而居民妇孺被屠杀或被卖为奴隶。而当时希腊正与斯巴达进行长达近三十年的波罗奔尼撒战争(431 B.C. - 404 B.C. );而公元前416年,希腊侵入了邻近的一个中立的岛国米洛斯,洗劫全城,屠杀所有男子,并且将妇孺变卖为奴。

. 欧里庇得斯用传说中的战争来影射现实的意图显而易见,而《特洛伊女人》也被认为是现存于世的最早的一部提出了反战观念的戏剧作品。这部作品被批评为结构松散,情节简单;然其伟大之处,显然并非在于情节或结构,而是在于它通过对于战后未亡人的苦难、悲痛以及尊严的刻画,第一次提出了对于战争的悲悯以及“胜利”二字的质疑。这种悲悯和质疑,即使在两千四百多年之后的今天,依然栩栩如生,未曾改变。



  ***想***
  
  创伤。不是因为那些萧瑟的琴声,不是因为那些呜咽的笛声,或者,悲戚的歌声;或许只是写者无心,听者有意。其实创伤也许亘古存在于记忆,存在于时间,根本无需重现,只需轻轻一声提醒。
  
  听到那古老的拨奏乐器,就觉得那坚硬的金属声,仿佛冰凉的刀刃,割在自己不知有多坚强的心上,令我扭头不及,哪敢检视鲜血汩汩的伤口。听到那古老的芦笛,颤颤悠悠地一声叹出来,仿佛有一口气幽幽呵在耳后,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委屈,多少犹疑。还有那古老的拉弦乐器,曾经在《永恒的一天》那张唱片里面惊鸿一瞥,奏过一首民间歌谣,当天听时只觉自己不堪那急管繁弦,不料它在这里竟然决意沉静,任一句琴声都象是飘远的“归去归去”,苍凉得痛入心脾。
  
  多日来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为这张唱片写下文字,或简短的只字片语,或稍长的段落文章。然而我一直沮丧,那些文字和想法如同一团乱麻般纠集在我的脑海,当我试图将它们整理成一片完整的文字,它们就开始抽紧、打结;---- 所谓剪不断理还乱,我甚至可以想象自己持着剪刀的手无助地垂下,而那些思忆的碎片断裂如尘,纷纷飘落。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选择了一张错误的唱片去做录音。会有人被干涸的泪水打动吗?会有人像我一样,被那里面的音乐刺痛如同赤足在沙滩上行走时被碎石割伤脚底么?
  
  干涸,是的,干涸。干涸到让我觉得自己象一口枯井,井底甚至不再有柔软的淤泥,只剩下龟裂的黄土,裂痕如同伤口一样裸露在空气中。其实,自从知道这张唱片的背景,知道这部euripides的同名悲剧,知道它描写了在战争中痛失亲人与家国的哀伤,我总是觉得那音乐应该湿润如泪水,咸如海风,至少也该象《尤利西斯的凝视》的音乐那样雾气迷蒙。
  
  所以,卡兰卓的音乐常常让我矛盾,让我对自己怀疑。
  
  还记得上次做那个关于《永恒的一天》的录音的时候,主持人小铃跟我讨论到卡兰卓的音乐的色彩和情绪,问我为何一个萧瑟的乐句,一个如秋天黄叶般飞舞的旋律会令我感觉到温暖。而我只是回答说,听,那根双簧管是明亮的桔黄色,而那巴颂管的旋律则是温暖的暗红。暗红如同冬日炉中静静燃烧的一块煤炭。
  
  而这张唱片的音乐,则常常让我想起海边黑色的岩石,想起黎明那半明半暗的光景。


  ***听***
  
  我很少听到卡兰卓在她的音乐里用到人声,唯一的一次,是《尤利西斯的凝视》中的那首《拜占庭赞美诗》。但在这张唱片里,或许是为了契合古希腊悲剧表演的结构,卡兰卓终于创作了为合唱而写的作品。那些合唱作品在希腊悲剧的结构中有专门的名称,比如在序幕之后出现的合唱叫做进场曲(Parodos),在各个情节段落之间的合唱叫做幕间合唱(Stasimon),而最后的合唱曲(exodos)叫做终曲或者退场曲。
  
  我听不懂希腊文,我唯一能做得也只是读着英文译文的歌词,把那些轻柔悠长的低吟浅唱当作乐器来听。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些音乐根本不需要文字的帮助就可以令人沉溺,比如这些合唱曲 ---- 也许这是我自己近年来所听过的除了巴赫作品以外最感人的合唱作品了。
  
  昨天在网上看到有人写到:“適合在黑暗中把擴大機的音量轉到十二點鐘方向,一個人,縮在房間的角落聆聽”。至于我自己,我总是闭上眼睛聆听,连黑暗也不需要。
  
  音乐起于言尽之时。对于这些合唱曲,我再没有能力,也不想,写出更多的词句。听吧,听吧。不需要知道它们的标题,不需要阅读它们的诗句,听吧,听吧。
  
  除了这些合唱曲,卡兰卓依然延续她自己的方式,围绕某一种具体的存在或者抽象的意境, 写出一系列由器乐演奏的“主题与变奏”;比如,在《永恒的一天》那张唱片中,我们曾经听到过的“告别”主题和“永恒”主题。在这张《特洛伊女人》中,卡兰卓除了分别为戏剧中的几位主人公写下了各自的音乐主题,还为痛失亲人的特洛伊女子们创作了“悼歌 ”主题和描写战败后的特洛伊城的“荒凉城市”主题。
  
  几个月前,大片《特洛伊》风靡一时,而我的朋友们在观看之后对它的评论褒贬不一,令我最终也没有下定决心,去或是不去看这个电影。不过,撇开这个电影本身好看与否的问题,至少,看了这个片子之后的一个客观收获是可以对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各色人物有一些系统的了解。比如,沿着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的家族线,我们可以知道,他的父母分别是特洛伊国王普利安(Priam)和王后赫卡柏(Hecuba);他的兄嫂分别是著名的特洛伊英雄赫克托耳(Hector)王子和美丽的安德洛玛刻(Andromache); 而他的姐姐则是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的卡桑德拉(Cassandra)公主。
  
  在唱片中可以听到卡兰卓为赫卡柏、安德洛玛刻和卡桑德拉这些特洛伊女子写下的简短而迥异的主题。
  
  ---- 对于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儿子、投海自尽的特洛伊王后赫卡柏,描写她的音乐主题 (Hecuba’s Theme),是用古提琴与人声的舒缓吟唱着重渲染她的悲痛与逆来顺受。
  
  ---- 对于丈夫阵亡、幼子被夺的安德洛玛刻,两段主题(Andromache’s Theme / Lament)中分别使用了两种不同的拨奏乐器,冰冷而犹疑的铮铮之音,也许就是她无助而凄惨的恨意。
  
  ---- 而拥有倾城美貌的卡桑德拉,因为被太阳神爱上而被他赋予了预知未来的能力,却又因为拒绝他的爱情而被赋予了预言无人相信的命运。卡桑德拉主题 (Cassandra’s Theme)中悠长沉静的芦笛声仿佛是她坦然而洞悉未来磨难的双眼,而密集的鼓点声则诉说着她多年来无人理解的苦痛。


  ***看***
  
  本是该听的,但看图片也很享受。
  
  卡兰卓曾经在巴黎念书,研习一门叫做《民族音乐学》(ethonomusicology)的功课,后来回到希腊之后设立了传统乐器研究室 (the Laboratory for Traditional Instruments)。我比较欣赏她的一点是,作为一个手中拥有如斯资源的作曲家,她却从不把“民族”“传统”作为自己的卖点。她是如此坦荡自如地对待音乐的传统和民族性,既不强调,也不刻意忽略,那些东西之于她的作品,就仿佛冰块之于饮料,只在需要用时用之。她是真正不含杂质地爱着音乐的人。
  
  唱片《特洛伊女人》中用的乐器,全都是传说中的古老乐器。或许是考虑到与戏剧的年代配合问题之后所作的决定。对于那些古怪艰涩的名字,我不太懂,也不想去深入探究。其实凝神听的时候,我觉得那些乐器的音色,其实与中国的传统乐器十分类似。三弦的里拉(Lyra)听上去像是二胡,奈(Ney)像是笛子,(乌提)Outi则会让我想起琵琶, 卡诺那(Kanonaki)有点像是古筝,还有,桑托利(Santouri),是不是有点“筑”的味道?或者,干脆把班迪亚(Bandir)当成“缻”吧。还有那个达欧利(daouli),可不就是大鼓么?
  

  ***跋***
  
  我可以把两千四百年说成是沧海桑田么?
  
  两千四百年,只是天地间短短的一瞬间吧。还记得自己很久以前看库布里克那个电影《2001太空漫游》时的感觉,纵然是人类发展那漫长的一篇历史,在无尽的时间之河中,也许也只能做一粒小小的浮沙。我曾经固执地相信,永恒是一个完全不能企及,超出人类所有想象的概念。但最近的我却越来越多地为一些可以穿透内心的东西所打动,开始相信那是一种接近永恒(eternity)的存在。
  
  我想,相对于人类短暂的生命而言,其实千年和千万年几乎是同样地漫长。两千四百年,纵然不能说成沧海桑田,但对于我,至少已经足够接近于永恒。就像古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悲剧作品,流传在两千四百年后的今天,它们受到比当时更大的尊重,被人们细细阅读,并且在世界各地,包括中国,被搬上舞台。或许这是另一种永恒(timelessness) --- 无论是在今天或在数千年前,无论地理上是否远隔千山万水,无论离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语言有多么遥远,那种唤醒人性,触动心灵的美,永不会湮灭于时间。

转自 天涯虚拟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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