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早就知道有这样一部电影,并料定它比较枯燥,所以在观看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而当面对满屏幕的蓝色时,已经能够很容易地安静下来,沉浸在电影所塑造的气氛中。声音,除了蓝色屏幕之外只有声音了。我听到了喃喃自语,听到了人来人往,听到了音乐回转,听到了嘈杂,也听到了宁静。感觉此时变得敏锐,所以容易被煽动起来。就像克莱因虚构的“感觉空间”一样,贾曼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半冥想空间”。它并不容许你的思维信马游缰,因为那会奔向超脱的角落,它必须告知你思考生活才是最需要做的事。而生活最终总是和生命联结,并且一旦联结成立,生活的属性必然是不幸。蓝色里的人语初听像是催眠,叙述的是个人琐事,那是在别人看来不幸的生活。艾滋病毒侵蚀着贾曼,拍摄这部电影时,他几乎已完全失明。与艾滋病作斗争,贾曼注定不会赢。蓝色中传出医院的嘈杂声,那里正是贾曼必须经常光顾的地方,也是挽留他生命的地方。
视觉障碍限制了贾曼的行动,但显然他的思想并未失明。或者说,正是由于行动不便,他才拥有了更多的思考时间。他依然热爱生活,思念着那些朋友,特别是因艾滋病而死去的朋友,不免同病相怜。即使离另一个世界已不遥远,贾曼仍是摆脱不了世俗生活的牵绊,所以说他不是圣人。记得贾曼曾经醉心于园艺,在肯特郡的海边买了一栋小屋,又亲自动手采集石块,栽花种草,营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花园。他对花园的喜爱甚至超过电影,为此他出版过一本日记体的《现代自然》(Modern
Nature),用诗一般的语言充满感情地描写了花园中的生活。他还在花园中拍摄过一部电影,名字就叫《花园》(Garden)。木屋海滩,绿树红花,夕阳朝霞,拥有了这凡尘的天堂,谁还会老想着彼岸是冷是暖是明是暗?这样的图景直让人想起海子,“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么贴切地写出了贾曼的生活?而若花园的主人换作海子的话,我们也许就不会失去这个年轻的诗人了。
贾曼享受生活,享受感情,和你我一样。他和H.B.间著名的爱情,已经被许多人知晓和传颂。《蓝》的最后,也不出意料地出现了“献给H.B.”一行字。整个电影的画外音中有几个地方提到了H.B.,叙述的都是生活琐事,比如他的行踪,还有闲言碎语。但惟其琐碎方显亲密,从H.B.身上我们体会到了一种对生活的依恋。患病的贾曼将H.B.当作了自已身体的延伸,只有和H.B.合而为一他才能完整地享受生活。
贾曼的视力一步步地衰退,他的眼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和一片蓝色。贾曼用《蓝》将他的亲身感受传递给观者。没有形状,更没有透视,甚至感觉不到那是个平面,无限近又无穷远——观者所见即是贾曼眼中所见。电影抛弃了形式,但却将形式推向了极致;抛弃了手法,却又把手法带向顶峰。它初看有哗众取宠之嫌,似乎暴露着先锋电影薄弱浮躁的侧面轮廓,但仔细思量就该知道,此乃导演所能采取的最恰当的手法。一个失去视力的导演,怎么可能去调度镜头?怎么可能去控制演员的形体?而若我们看到的电影色彩缤纷,人头攒动,那还是贾曼一个人的电影吗?我们能够感觉到,当时贾曼自知这是他的最后一部电影,所以极想让它完全属于自己,他并不想让别人介入。他不能控制画面,所以就扔掉画面;他还能控制声音,所以影片从头到尾充满话语、音效和音乐。普通人的世界声色光影俱全,但一个视觉衰退的人只生活在声音的世界中,贾曼只不过忠实地反映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因此可以说,贾曼拍摄《蓝》采用了最朴实的手法,最正视现实的手法。仅仅由于贾曼以前拍的电影和短片都具有先锋色彩,人们就习惯性地把《蓝》当作先锋电影的图腾。然而在我看来,《蓝》实在是一部至为淳朴的电影,在它面前任何前卫与先锋都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