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做作反抗做作,直至真诚――看杨德昌的《独立时代》

我是正经人

 < BACK

在我们这个流行做作的年代里,真诚还有可能吗?

对不幸生活于这样一个年代的人们来说,这可能会是一个困扰一生的命题。做作已是如此普遍,从各个侧面将我们本以为珍贵的东西,一一拿将出来,慢慢撕碎,调制成各种时尚品味和人间谎言,以致于对做作的怀疑最终落在了怀疑者自己头上。因为厌恶做作,我们每时每刻都不得不去追问,自己是不是正做作得就象一个政客、商人或者时尚大众。于是我们沉默,于是我们冷嘲。

同样,这样的命题也一直在困扰着一个名叫杨德昌的台湾电影从业人员,所以他拍出了一部叫做《独立时代》的电影。在周星驰、王家卫这两个香港电影从业人员,被大陆的城市时尚中青年做作得索然无味之后,这个名叫杨德昌的人以及一个名叫贾樟柯的大陆电影从业人员,估计马上就会被发掘出来,成为下一个做作的对象。不过这没什么,因为在《独立时代》里,杨德昌已经和全世界的做作达成了一个永久性的谅解,因为原谅了所有姿态性的做作,他终于获得了作为立场的做作。

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开始,写实似乎一直是杨德昌的招牌性风格。在当年那场被称为港、台新浪潮的电影运动中,写实成为了对做作的一种反抗,新一代的电影从业人员试图用不加修饰和遮掩的镜头与述说来再现生活的原生状态。从这意义上来说,杨德昌在对风格作出选择的时候,他同时也就对他的世界观作出了选择。无条件地反抗做作,哪怕会因此失去个人的表述和观点。

但在这部叫做《独立时代》的讨论做作与真诚的电影里,杨德昌却至少是部分的放弃了写实,而赋予了他的电影以一种高调的表现风格。在别人看来,这也许是一种背叛,但我以为这是一种更高意义上的自我解放。杨德昌终于从狭隘的逃逸中解脱了出来,最终选择了迎面而去。

电影的时代背景发生在九十年代,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台北成了世界上最富裕的城市之一,台湾也终于实现了那种世界性的民主自由,大同世界即将来临,正是歌舞升平、谈情说爱的好年华。就在这样一个喜剧性的舞台上,这部电影里几个男男女女便开始登台表演了。

小B:这是一个被冠名以後现代的戏剧名导,最近正要做一部配合于这个大同时代的喜剧,并准备出国走一圈,所以在影片开始时他穿着旱冰鞋正绕着一帮记者侃侃而谈。如同我们在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里一不小心就可以接触到的那些招摇过市的著名导演、行为艺术家、摇滚歌手、游吟诗人、严肃小说家或者拿美国绿卡的中国思想家一样,小B的形象总是怪异的,他的言语每天都保持着新鲜的革命度,他的艺术热热闹闹严严肃肃深深奥奥。虽然有这么前卫的一个姿态,但对追名逐利的事也总是一个都不能少,而且还总能在前卫的名义下去实现这一切,甚至连骗女人上床也不例外。但前卫归前卫,小B基本上是一个怯懦的人,当真正的威胁来临时,口头上虽然还在讨着便宜,身子却总是提前非常真实地开始了逃逸。

molly:她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这个问题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她生于富豪之家,她有一个同样生于富豪之家的未婚夫,她是王国与王国之间从事经济和亲事业的公主。她人生的大方向已经被扎扎实实地安排妥当,那是一条正确幸福的光明大道。所以能留给她自己做的事情就是去尽情地戏耍。最近她正在玩文化,在一家由家族和未婚夫出资的文化公司里当老板,虽然并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文化或者艺术,但她还是很喜欢文化或者艺术的那个调调,所以每天她都在风风火火地从事于拍拍电视剧搞搞艺术展出出文艺书之类的事情,虽然钱是赔了不少,但总算给自己赚来了热热闹闹的生活。在玩文化、时刻准备着嫁人的同时,一个象molly这样富裕、年轻、漂亮的女子自然还是要去喝喝咖啡谈谈恋爱的,所以在电影中,我们看到了她和多名年轻男子纠纠葛葛,我们也看到了她激情昂扬的one night stand。然而每次在所有的喧嚣都安静下来以后,等待她的却总是无尽的失落。最后,她放弃了她的文化公司,也放弃了和金龟婿的黄金婚约。也许,我们可以认为她的人生将翻开另一章书页。

琪琪:她每时每刻都在为别人着想,处事得当而温和,让每个与之相处的人都觉得舒坦。这是一个太会做人的女子,而这正是她的可疑之处:在这样一个欲望无止境的年代里,还有人能发自内心地去做一个完美的好人吗?这会不会是一种别有用心呢?所以大家一面因为她的帮助而舒坦着,一面又充满戒心地提防着、观望着,她已经在所有人的潜意识里被规定好了,就象一颗埋得很深的定时炸弹,一定会爆炸!迟早会爆炸!甚至连我这个影片外的旁观者也不例外,我在幸灾乐祸地等待着这个八面玲珑的女子露出她狰狞的一面来。偏偏她却是杨德昌要用来抒发个人观点的一个理想人物,所以她不会爆炸。不过,她还是有一点迷惘,在某一天过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男友和最好的朋友molly都因为误解而背弃了她。所以在这种时候,她是免不了要对自己产生一点怀疑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做作的人。

Larry:在一定的意义上,他是影片中在为人处世的风格上最接近于琪琪的一个,所有他想接近的人,最后都能真心实意地把他当自己的朋友看,对他掏心掏肺。他和molly关系暧昧,却又是molly的未婚夫最信任的人。他在molly面前不断地为她的利益而奋斗,同时又能在她未婚夫面前谋划如何去成功地拴住这个不安分的molly,并为他指认那些潜在的奸夫。但他从来不奴颜婢膝,他甚至能指着他老板的鼻子骂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啊?你他妈的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以后就不管你的事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是一种为了兄弟情谊不惜两肋插刀的精神!所以还是他自己说得透彻,咱们中国人最讲究的就是一个情字,感情投资是一种回报率最高的投资啊(大意如此)。庸俗吗?冷酷吗?如果你这样想的话,你基本上会在寻求上进的道路上,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毕竟,时代已经不同了嘛,谁的心里没有几把杀人的刀呢?

小明:此人就是杨德昌理想女人琪琪的男友。在一家政府部门做一个小公务员,初入官场还有些愣头愣脑,但基本上还算是个可塑之材,为上司所看好,按大陆的说法,大概属于第三梯队的范畴,可以先做一点共青团工作。小明的心里总是充满了一些正直的看法,但是又不够坚定,在真正关系到切身利益时,他的看法便不知不觉地开始动摇了。但因为受过良好的人文教育,他又总能为自己的动摇找到另一个正直的理由。比如他的继母最近要为琪琪介绍一份新工作,因为觉得继母不正派,就要求琪琪不要答应这份新工作,后来发现这真的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便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劝说琪琪背弃molly接受新的挑战。如我如你,小明的问题是中国的城市小资产阶级所惯有的温情脉脉的不坚定性,通俗一点的说法就叫做“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为了工作的事,小明和琪琪闹翻了,与此同时,这个初生牛犊也在需要城府的官场被人当枪使了一回,伤害的正是机关里唯一把他当朋友看的同事立人。在这个沮丧的夜晚,他和同样沮丧的molly相遇,两个一阵厮打,按照一个惯用叙事桥段,两个人打着打着便打到了床上。第二天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决定去做一个为自己负责的人,他拒绝向molly说“我爱你”,他炒了单位的鱿鱼,他和琪琪正式了断了两人的恋爱关系。几分钟后,这个重新做人的小明,又和琪琪开始了一种暧昧的友谊。

小凤:如果一个女人在看清larry之后,还决定选择他来做自己的恋人,那么她的心里一定明亮得就象一面镜子,她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个恰当的合伙人,他们也许会寻找各自的情感小插曲,但这绝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合作关系,这可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在合伙人的努力下,小凤顺利地进入了molly的公司。虽然,两个合伙人常常免不了要在公司见面,但在公众场合他们都知道如何把握分寸,所以他们会装做根本不认识对方。但是女人心细如发,即使大大咧咧的molly,也终于通过一些细节看出了他们非同一般的关系。为了惩罚larry,小凤就成了替死鬼,被开除了事。比窦娥还冤的小凤,只能在琪琪的介绍下,到新锐导演小B那里去寻找自己新的机会。小B倒是好说话,只要不难看的年轻女人,他是都准备接纳的,何况小凤还向他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崇拜之情。所以他决定把自己这部新戏的女主角增加到八个,并准备到帐子里谈一谈合作的详情。要不是有人搅局,小凤看来已经准备豁出去了。

阿钦:他就是molly参与的那个经济和亲事业中的王子了。这是一个冲动得都有些神经质的王子。反正是注定要和molly结婚的,所以他准备好好地培养和她的感情。他为molly其实并不爱他,觉得有些痛苦。最近,从larry的口中得知,外面正在风传molly正和小B关系暧昧。一个大男人怎能忍下这口气来,虽然larry教导他要学会忍耐,但敢作敢当的阿钦对奸夫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追打起来,弄得我们的艺术家见了他就象老鼠见了猫一样,只能成天躲着走。后来阿钦终于发现这个猥琐的小B其实并不是他的情敌。同时,他还发现既然molly不爱他,他为什么不去解除婚约呢。最后他果然和molly解除了婚约,还把molly不要的那个文化公司接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小B们的事业充满了快乐的游戏感,而且他还爱上了某位在文艺界工作的女子。

小助理:她为小B而工作,她也正是阿钦最后爱上的那个在文艺界工作的女子。她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小B就是她生活的核心。所以一见到小B的身边出现陌生的女子时,她都忍不住要去告诉他,那些女人并不爱他,只是为了诱惑他。真是婆婆妈妈的可以,所以她是小B在这个世界上最厌烦的女人。

姐姐:她是molly的姐姐。事实上molly是代替她参与到阿钦的和亲事业中来的。年轻时候的浪漫情怀,让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个会写言情小说的文学青年。结婚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才发现世界上的文学青年原来都一个德行,都是银样蜡枪头,根本一点用处没有。而她的这个文学青年还尤其得不争气,本来写写言情小说也就算了,到现在年纪一大把了,还想着要严肃一把。为了惩戒这个不知好歹的臭男人,姐姐就和他分居了。但姐姐现在也算是社会上一个有头有脸的女强人,当她和文学老青年分居的消息传出去以后,为了堵上小报记者们的嘴,她邀请文学老青年能和她一起在公众场合露一下面,但又被拒绝了。所以她只能等待,等着这个文学老青年能有幡然悔悟的一天。

姐夫:他就是姐姐深爱过的那个文学青年。年轻的时候写言情小说,迷死了无数的文学女青年,到老了,反而天真地要去做一个严肃的人,尽写一些让文学女青年没感觉的小说,还自以为以前都是在骗人,现在他才真正开始为社会为人类写作了。所以这样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他的书卖得一本不如一本,等到他写出他最满意的小说《儒者的困惑》时,连出版商都对他失去了耐心。在这本被认为是巨臭无比的小说里,姐夫假想孔子转世再来人间到达了这个年代,虽然很受欢迎,但每个人都觉得他很做作,没有人相信他的真诚是发自内心的,所以他选择了独居。这时他碰到了一个算命人,算命人说他最近要碰到车祸。其实,姐夫是在借着孔子进行一次自我抚摸式的意淫。因为姐姐找来的一个算命大师就肯定地说过,姐夫最近要碰上车祸。但是,姐夫的这部狗屁小说却让正因为误解而痛苦着的琪琪读到了。所以两个人就有些惺惺相惜,特别是姐夫,竟然把琪琪当作了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结果把琪琪给吓坏了,坐上一辆出租车落荒而走,姐夫则在后面狂追不止。突然一个急刹车,关于姐夫或者转世孔子的车祸预言就实现了。姐夫因此受到了启发,人撞了车还是车撞了人,在表现形式上其实是很难分清的。所以真诚还是做作,并不存在一个明确的界定。所以,别人把你的真诚当成了做作,也并没有错,你痛苦,只是因为你自己也怀疑自己的真诚。于是姐夫悟道了,大笑三声出门去。于是琪琪也终于悟道了,重新获得平静。

那么,杨德昌呢?我想,他一定也很受启发。这是写作的一个好处,时常能让作者自己也受到教育。所以,在片子的最后三十分钟里,他放弃了原来的克制和调侃,让角色开始了大段大段的自说自话。如果按电影学院师生们常用的一种说法,这大概就是不说人话了。不说人话,就是做作,就是不真实。作为一个有声望的电影从业人员,杨德昌大概不会笨到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不过他既然可以让他创造的人物得到解放,他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得到解放呢?所以这时候,真诚还是做作已经不再是他的问题,因为他已经放下了那颗真诚还是做作的算计之心,剩下的就只有表述了,毫无保留的表述,真诚的表述。

于是电影里,琪琪和姐夫获得幸福的感觉。电影外,杨德昌也获得了幸福的感觉。一条打通做作与真诚的道路被建立起来了,那就是用一小时的做作反抗一分钟的做作,用一天的做作反抗一小时的做作,用一年的做作反抗一天的做作,用一生的做作反抗一年的做作,到那时,这做作便会终于获得自由,我们也终于可以肯定地将这做作称之为真诚。

转自 新浪网

 <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