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士劳斯基论奇士劳斯基 》片段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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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那就是喜剧吧!你必须把主角放进一个他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好笑的处境当中,但你若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就会觉得非常好笑。我没有拍过像名丑迪富匀(de Funes)拍过的那种喜剧,不过我拍过一些喜剧的电影。
    
    有很多我没拍成的电影,想来颇觉遗憾。不过那不是我的错。电影拍不成的理由很多。我有很多想法、剧本,都从未付诸实现。有很多部我想拍拍不成的纪录片。但是对全长剧情片来说,情况不一样。或许其中有一部我没能拍成,但所有写成剧本的我都完成了。我并没有藏满一抽屉想拍碍于各种理由拍不成的剧本。除了一个我在十五年前写的剧本之外,我没有写过一个后来没能拍成剧情片的剧本。
    
    比方说,有一段时间,我想和卡兹马尔斯基(Jacek Kaczmarski)合拍一部电影,他歌唱得很美,曾在《盲打误撞》里演出一个小角色,目前在慕尼黑工作。我一度觉得应该有人专门为他写一部电影,也就是专门为他创造一个人物。他具有如此大的能量,如此多的精力,举止之间传达了如此多的真理,同时却又十分谨慎,实在值得为他写一部电影。可是我却没有写。老实讲,我没有办法写它,因为他离开祖国,再也没有回来。现在他已是一位年长的绅士,不再是从前的卡兹马尔斯基了!
    
    我还想拍一部与后来相继死亡的共产党政客长谈的纪录片。如果当初我拍成了它,我想现在一定很有价值。我把这项计划呈交给WFD,提议我们与葛慕卡、赛蓝奇维兹( Jozef Cyrankiewicz)、莫察尔……等会谈差不多二十到三十个小时左右,工作室甚至己经开始往那个方向采取行动,或许还联络到其中几位,可是他们并未达成协议。那是七年代,我拍完《工人71》之后的事,我觉得实在应该用影片把这些人记录下来,就只是一些谈话头,没别的。其它什么都不拍!我甚至提议把影片拍好之后,藏在档案室里,不放映给任何人看,只把它当作是一份历史资料。我怀疑或许这些人所说的话中不无真实的成分。我应该放聪明一点的。
    
    我没拍成的纪录片很多。其中有些被我设法安插在《影迷》之中,成为那位摄影迷拍的业余作品。一部在讲人行道,或讲侏儒的纪录片。是菲立浦拍的。
    
    我想我拍了几部完全没有必要的影片,其中有纪录片,也有剧情片。现在我已经不懂自己当初为何要拍它们。其一是《疤》,我想我之所以拍它,只因为我想拍一部影片而已。那是导演可能犯下的最大罪恶:纯粹只为了想拍片而拍片!拍电影应该为着别的理由:想说些什么;想讲一个故事;想呈现某人的命折5悄悴荒苤粸榱讼肱钠钠N蚁肽鞘俏曳赶伦畲蟮腻e误——我拍过一些不知为何而拍的影片。当我在拍它们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拍它们,但其实我并不真的相信那些理由。我拍它们纯粹只为了自己想拍片而已!另外一部完全没有必要的影片是《短暂的工作天》。我对自己为何拍它已毫无线索。我也拍过很多完全没有必要的纪录片。
    
    另一项错误是我太晚才认清自己必须尽量远离政治,远远地避开,使我影片的背景中不带一丝政治的迹象。当然,你也可以说我当初进电影学校才是最大的错误!
    
    现在全世界的电影业情况都很糟。能够庆祝银婚纪念是美事一桩,但只有当这对夫妇感觉美好,仍然爱着对方,仍想亲吻对方,相拥入眠,那才算真正的美事。如果他们已经快要不能忍受对方,对彼此毫不感兴趣,那就是坏事了!这等于是今天电影业的写照:电影业对大众不感兴趣;相对的,大众对电影业也愈来愈兴趣缺缺。
    
    有一点必须先说清楚:我们没有给大众什么机会。当然,美国人是例外。他们在意大众的兴趣,因为他们在意自己的钱包。所以说,那又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关怀。而我指的是关怀观众的精神生活——或许这个字眼太强烈——总之就是票房以外的东西。美国人把票房照顾得无微不至,所以他们才能拍出世界上最好的一些电影,甚中不乏涵盖精神层次的作品。但是我认为这种较高层次的需求,不只是暂时遗忘尘世生活,不只是纯娱乐而已的需求,已完全被我们所忽略了。于是大众弃我们而去,因为他们觉得我们没有好好照顾他们。或许这些需求已经消失了。不过我仍愿意承担自己身为导演应负的责任。
    
    我不知道我是否看过自己拍的电影。有一次我在某个影展的一场试映会里坐了一会儿,大概在荷兰吧,不过我只待了几分钟而已,我想看看《人员》是否变老了。后来我决定它的确变老了一点,便离开戏院。从此我没有再看过一部自己拍的电影。
    
    我最喜欢的观众是那些说电影在讲他们自己,或对他们产生特殊意义,以及改变了他们的人。有一次我在柏林的街上碰到一个女人,她认出我,因为当时该地正在为《爱情影片》作宣传。这个女人在认出我之后,开始哭起来,对我感激涕零。她五十岁,和女儿经年感情不睦,两个人虽然住在同一栋公寓里,却不交谈。当时她的女儿十九岁,这个女人告诉我平常她和女儿除了告知对方钥匙放在哪里,牛油用完了,或是自己几点钟会回家之外,五、六年都没有交谈过。前一天,她们去看我的电影,她的女儿在经过五、六年之后,第一次亲吻她。毫无疑问地,明天她们仍会发生争执,而且两天之后,这件事对她们来说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但只要在那五分钟之内,她们感觉很好——至少那位母亲的感觉很好——那就够了!就为了那五分钟拍那部电影,也是值得的。或许《爱情影片》触及导致那对母女发生冲突的原因,当她们一起看那部电影时,那位女儿或那位母亲或许领悟到使她们发生冲突的真正原因,然后那位女儿亲吻了自己的母亲。只为那一个吻,为那一个女人,拍那部电影就值得了。
    
    很多人在看过《杀人电影》之后问我:「你怎么懂那种感觉?」同样地,也有很多人在看过《影迷》之后写信问我:「你怎么那么懂影迷的感受,那部电影就在讲我!你拍了一部讲我的电影!」或是「你剽窃了我的生命。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有很多部电影都为我带来许多类似的信件。《爱情电影》在上映之后情况也一样,有一个男孩写信给我,宣称那便是他的故事。当你在不很清楚事情会如何发展的情况下(因为你永远都不可能真正了解)创造一样东西,结果能触及别人的命邥r,实在令人感到愉快。
    
    再拿一个女孩来说吧!在巴黎城外,一位十五岁的小女孩走到我面前,告诉我她才看过《双面薇若妮卡》,她看过一遍,两遍,三遍,而她只想说一件事:她现在了解真的有灵魂这个东西。以前她不知道,但是现在她晓得灵魂确实存在。这个插曲很美,为了那个女孩拍《双面薇若妮卡》是值得的。工作一年,牺牲那么多金钱、精力、时间、耐心,虐待自己,戕害自己,做上千种决定,只为了让一位巴黎少女领悟灵魂真的存在,就值得了!这些人才是最好的观众。这种人不多,但或许还有一些吧!

转自 电影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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