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驯的抽象生活——比利时小说家让—菲利普·图森在浙江

林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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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

  我发觉自己的生活——至少是一部分——和图森小说中的人物是如此相像。

  2001年11月24日下午两点,我走进杭州国大雷迪森广场酒店的旋转门,一眼就看见了让-莫利普·图森。

  眼前的图森完全不同于我想象中的图森。他是那么高大,和我握手的时候不得不俯视着我。因为谢顶和脸上的皱纹,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可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变的是他的目光,那么温驯,还有他若有若无的浅笑,这些使他看来像一头绵羊。办好入住手续,我们鱼贯走入电梯。到了十楼,我们又鱼贯而出。进了房间,图森说,他要睡一会儿,累了。
  
  下午四点钟,图森从隔壁房间跑过来。他的脸上留着两道刚刚睡醒的痕迹。我们动身去西湖。
  湖滨游人如织。湖水笼罩着迷蒙的雾气。六公园的露天茶座满了人。我们把两张空桌子并在一起。服务员给我们泡上茶。我们斯斯文文地坐着,面面相觑。我们的外语水平只够跟图森寒暄,可总不能老是寒暄。于是只好沉默默着。有时图森的目光会和我相遇,可是又声速地飘走了。他的神态中没有激情,可是又迅速地飘走了。他的神态中没有激情,也没有好奇,有的只是止水般的平静。最后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停留在桌面上:那里已经成为一座庞大的情爱舞台,一对对飞虫落在上面,奋力地交媾着。之后它们分开,一只精神抖擞,另一只则气息奄奄,哪一只是公的呢?我们的意出现了分歧,并开始争论。

  晚上六点半时我们回到雷迪森。在三楼的一个包厢里吃饭。图森已经会说几个中文词语,他把“干杯”叫做“屁股朝天”,意思是把酒喝完,一直见到杯底(屁股)。“干杯”的法文发音是“亲亲”。亲亲!我们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吃完饭后我们去一个叫“天上人间”的酒吧。迟钝的木门推开了,我们鱼贯而入(请原谅我第三次重复这个词,我自己也痛恨,可是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屋里光线昏暗,人声嘈杂。我很少上酒吧,因此眼睛隔了好几秒钟才开始适应,一名男服务生迎上来,鞠个躬说,先生晚上好。服务生的背后,有一条长长的吧台,吧台前人们神情恍惚。这是一个暖昧的地方,模糊着梦想与现实的界线。我们沿着窄窄的楼梯上到二楼。我们人多,服务生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人刚坐下,啤酒就端上来了,20杯,泛着泡沫。每人都喝了口啤酒,心满意足地放下,咂巴着嘴。图森慢慢舒展着额头,眼睛像夜狠一样越睁越大,不久便开始散发出幽蓝的光芒。亲亲,他朝我们举起酒杯。

  明天还要去绍兴。12点刚过,我们就离开了天上人间。图森、杨一、陈侗、鲁毅回雷迪森。黑城、黄石和我又去了另一个酒吧。一直泡到凌晨三点。
  
  绍兴
  
  中午12点出发,下午一点到绍兴。诗人濮波在那里接应我们。
  鲁迅纪念馆、鲁迅故居、三味书屋……我们不动声色地滑过这些地方,像一串长长的影子。这串影子中最突兀的是图森。他脚步迟缓,目光飘忽,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可是又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因为他的脚步和目光从来不在同一个事物面前长久地停留。导游不懂英语,杨一用一种混杂着汉语、英语、法语、德语的拙劣语句向图森解说着。图森礼貌地点着头,一副完全听懂的样子。
  
  从青藤书屋出来,我们继续走在那条狭窄的弄堂里。弄堂两侧有很多发廊,里边从着小姐,Hello,小姐叫道。在另一条弄堂入口处的墙上,写着硕大的“浴室”两字,墙边立着一块指示碑,上面标症“厕所WC”字样。浴室,浴室,我们叫道。这回图森听见了。我们示意他在“浴室”两个大字旁边留个影,他欣然同意,并且摆出一副举着相机拍照的姿势。这幅照片将只有一个字:浴室·先生·照相机。我们在给图森拍照的时候,路边一个糕点店的伙计说:和厕所拍照,哈哈。

  吃晚饭的时间还早。我们驱车去城市广场喝茶。城市广场的西侧,建有一大片园林,里面散布着几处亭台楼阁,其中有一处(名字已经忘了)临着水,建有演社戏的戏台。台惜戏台上不能摆桌子。我们只能坐在房间里。小姐给我们每人一杯绿茶。还有一些瓜子,图森小心翼翼地捡了一颗,用十个手指费力地剥开,取出那一丁点瓜子肉,准确地塞进嘴里。

  在咸亨酒店吃罢晚饭,我们便匆匆往回赶。面包车在杭甬高速公路上飞驰。车厢里一片黑暗。大家都累了,除了司机小王,其他的人都东倒西歪,有人还打起了婉转的呼噜 。半梦半醒中,我看见坐在司机身后位置的图森歪着头,眼睛微闭,目光迷离,捉摸不透——这道冷漠如他的小说的目光,此刻会停留在哪里呢?

  杭州

  长久以来,我们以一种最正常不过的方式工作,吃饭,睡觉,每一步路都走得安分守己。让-菲利普·图森的到来给我们生活切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可是……

  晚上八点钟,黑城、黄石、陈侗和我先期抵达纯真年代吧。关于图森要来的英文海报已在门口贴出。但在书吧内部你丝毫看不出图森要来的迹象。服务生们背着手站立着,神态像往常一样从容。。在三楼,两位师傅在认真地调试录像放映设备。将要放映的图森电影名叫《溜冰场》。

  人们陆陆续续走进书吧,他们当中有小有名气的作家、大学教师和电影爱好者,他们三三两两地优雅地坐在一起,并且开始交头接耳。服务生把放在背后的手拿到胸前,并且适时地走来走去。还有新闻记者,其中一个男的,每隔一段时间就站起来,用摄像机扫视房间,摄像机把这次小范围的聚会变成了公众活动。还有浙江大学的法语老师,她带来了一群法语会话练习时刻的到来。还有文学青年,他们是最安静的,坐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所有的人都像是来参加一场图森的筵席似的。哦,还有三位长得极像图森的老外,双手托着肚子,站在楼梯口上东张西望了一会,最后走进了里头的那只小房间。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与图森无关,因为他们点了蜡烛,拍着手唱《Happy birthday》,一遍又一遍。
  
  影片叫《溜冰场》,法语对话,英文字幕。看这样的电影就像看图森本人,看不透。但是我能感受影片中的滑稽气氛。主要的情节都发生在一个溜冰场上。溜冰场,这也许是人生尴尬处境的象征,你得小心翼翼地僵硬地在上面的路,这既让人担心又引人发笑。尴尬和困境,这也是图森小说的一贯主题。《溜冰场》是图森导演的三部影片中惟一不是根据自己的小说改编的,为拍这部电影他特地写了电影剧本。

  电影放到一半,图森来了。有人带头鼓掌,引发了一阵还算热烈的掌声。掌声催生了图森的明星气质。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他。他向大伙点头致意,然后款款入内,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保持了不错的镜头感和分寸感。只是,他落座不久便陷入了法语系学生的小团体中,陷入了学生的对话练习预谋中。他们一副言谈甚欢的样子。我们本来想让晚上的聚会成为一次交流的场合,然而我预这样的愿望又要化为泡影。

  黑城决定为我们预想的和图森之间的交流作最后一次努力。他把图森从学生堆中领出来,带到电视机前。大家静一静,黑城清清嗓子说,电影已经放完了,大家有什么小说和电影方面的问题,现在可以提出来,与图森先生交流,浙大法语系学生为我们翻译。

  一个女孩走到前面,问图森:现在有些作家喜欢写一些让人看不懂的小说,您怎么看?这个问题差点让我噎着。图森的回答有点含糊其辞。图森被认为是新小说派作家,而新小说给人们的印象是复杂难懂,但是图森的小说并不难懂,至少在我们的眼里并不难懂,就算难懂,那也不是什么过错。法语系学生在翻译女孩这个问题的时候,黑城大声地说,有这样一个事实,在法国,图森的小说,最多的一天曾经卖出了15000册,可见并非难懂。另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好的小说总是让人感动,请问图森先生,你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这个问题有点不着边际,似是而非,让图森支吾了半天。也许他的回答也有点闪烁其辞,法语系学生挠着头皮,让图森再重复一遍。大家哄堂大笑。后来的几个问题也是如此。整个儿就像一次蹩脚的记者招待会。

  晚上十一点,黑城对大家说,时间不早了,今天的聚会就到此为止吧。
  我们走出纯真年代。冬天的风迎面袭来,我裹紧衣服,仍然觉得寒冷。路灯朝静寂的大街尽头延伸。我忽然想起图森小说《浴室》结尾的话:“我得冒一种风险,一种破坏我平静的抽象生活风险 。”是啊,我们的生活是一种没有风险的生活,就像小说《照相机》里所说的,它“没有想像中的创伤、刺激”,它是“温驯的,像每一刻过去的时间那样温和”。生活在别处,我们渴望另一种生活,渴望能抛开眼前令人不愉快的一切,渴望像让-菲利普·图森那样去写作,去游历,去拍电影,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去生活。可是,我们害怕过这种生活之前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害怕种种可能的风险。我们没有勇气。我们懒惰而浮躁。长久以来,我们以一种最正常不过的方式工作,吃饭,睡觉,每一步路都走得安分守己。让-菲利普·图森的到来给我们生活切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可是,我们的心灵和肉体都具有良好的可鄙的自我愈合功能。当图森离开我们的时候,当明天天亮的时候,我们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一切又恢复如初。哦,为什么这样呢。

转自 世艺网>艺术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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