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图森泡澡堂

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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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森夫人玛德莱娜搜刮了大量中国杂货后离开了北京,剩下图森一人在中国旅行,他希望看一下生活中的北京,他最感兴趣的是老北京的大澡堂。
    
  当图森提出这个要求时,我和他都鬼魅地笑了一下。我用没有语法的英语问他是不是看过一部名叫《洗澡》的中国电影,回答是肯定的。可是,对于北京的澡堂,我了解甚少,只在92年刚来时到过西四的一家公共浴室洗过一次澡。我记得那是一家比较有年头的澡堂,可是北京这几年的变迁使那些廉价的公共浴室还存不存在成为一个问题。我搜肠刮肚地想记起在哪里能找到符合他要求的公共浴室,让-菲利普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迟疑的表情,并马上用英语对我说他曾经在前门一带看见过一个老式的公共浴室,只不过他语言不通不敢冒昧地进去。于是我们约好第二天下午四点在他住的酒店大堂见面,由他带我到前门的这家老澡堂去泡一把。
    
  知道让-菲利普·图森这个名字是在96年,通过由陈侗编辑的实验艺术丛书中的《浴室 先生 照相机》。关于这本书,一直对实验艺术反应迟钝的我,只是在美术馆旁边的三联书店里翻了翻,对里边的内容并无多大的印象,但对图森以及他的书名却记忆深刻,以至于当陈侗说有一个叫让-菲利普·图森的比利时作家在十一月要来北京时,我能脱口而出地说“是写《浴室 先生 照相机》的哪个图森吗?”,以此显得我好像真的读过这本书似的。由于我刚从欧洲回来,当陈侗问我能不能带图森四处玩玩时,我也就不顾一切地成了“先生”在北京的“地陪”,同时也借机对他的小说作近距离的解读。毫无疑问,让-菲利普·图森是一个好玩的人,在我与之接触一个多星期以来,我能用生造的英语和他愉快地交流,以至于出租车司机以为我的英语特棒,这取决于图森有很好的语言感悟和词汇的快速转换能力,在这样的前提下两个喜欢无须过多语言交流的人也就能够玩到一块了。
    
  第二天,我按时来到崇文门饭店的大堂,图森也准时出现。一些简单的问候之后,我就跟着他拐进了饭店旁边的胡同里,他熟门熟路地带着我向前门方向走去,看来他真是没少在这一带晃悠。
  我们穿过那些摆满了各种小商品摊档的胡同,我不知道当图森看见这杂乱的胡同景象时内心是怎样的感受。我无法用英语来说出我对这一切的看法和感受,只能在词典里找出“真实”这一个词来表达我的全部想法。对于生活的真实性,我和他应该有着相同的感受和见解,正如他在书中写到的——人嘛!都一样。是呀,一到公共浴室里可不就一样了。

  我们来到了大栅栏的"清水堂"浴室,不管怎样我还是有点犹豫不定。你真的要进去?我对图森说。他用蓝色的眼睛看着我:是的。我进去向前台的服务员问价钱。这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对我说每人十元,老外二十。我一听乐了:为什么老外要多收钱。服务员一时也找不到更充分的理由来回答我,图森在旁边傻看着我们对话。我继续和服务员磨蹭,问她按摩要多少钱。三十,老外六十。我又笑了:咱都WTO了怎么还像以前一样,照您说的那老外坐公交车也要多一半的钱不成?服务员最后让步了,说洗澡票每人十元,至于按摩你们自己跟师傅在里边商量。唉!这不就结了嘛。

  我带着图森先生走进了充满着水汽的浴室。里边躺着一些刚泡完澡的“老北京”,他们一看来了一老外,都从小床上起来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图森一看这样的场景很是高兴,用英语对我说和电影里的一样。浴室里的伙计很热情地招待着我们,还问这哥们是哪国人。图森像是听明白了就用汉语说我是比利时人,伙计笑了一下就把贮藏箱的钥匙给了我们。

  图森先生毕竟是作家,对语言有很好的感受力,他能从一些词语里来判断你所要表达的意思,然后用他学过的汉语来回答。图森说他在来中国之前学了两个月的汉语,所以他在北京逛书店的时候会买一些中国儿童教材,比如看图识字和描红本。他说他的两个孩子,让和安娜也在学汉语。

  在公共浴室里,图森先生有点不知所措,毕竟是第一次,但他很快就适应过来。他一边观察我的动作一边从容地拿过伙计给他的钥匙,打开贮藏箱把脱下来的衣服放进里边。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以后,我们裹着发黑的白色浴巾进入浴室。刚要进去的时候,伙计过来要我们把浴巾留在外头,图森很自然地把浴巾搭在栏杆上头,晃悠着略为发胖的身子进入了浴室。浴室里有一个师傅正在为一个多日没有洗澡的顾客搓背,图森看见那被搓得如烤猪一样的身体上的污垢,便向我使了一个很微妙的眼神,我想他是想说这哥们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污垢。经过一阵淋浴之后,我们终于泡在一个热水池里。这个池子只有我们俩。我泡在池子里的时候整个神经得到放松,遐想联翩。

  对于北京的公共浴室,我和图森一样,都感到陌生。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公共浴室这个概念,这与我生长的环境有关。我的老家没有洗澡一说,我们说洗身。洗身,就是烧一锅热水倒在桶里兑上冷水,在厨房有下水口的地方蹲下,先用水湿一湿身子打点香皂,完了在用水把身上的香皂冲掉,整个过程毫无快感,所以我从小就不爱洗身。拿我妈的话说,叫你去洗身又不是拉你去枪毙,可要是在冬天我觉得比枪毙还难受,我说这枪毙可是一下就完事了,可这洗身还得在哆嗦中脱衣服,最烦的是还得往身上打凉飕飕的香皂。

  泡在这暖融融的水池里,我想,要是小时侯我家乡也有公共浴室那该多好呀!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和妈妈一起到女浴室洗澡,就可以看那些阿姨的身体,在生命里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不像现在对洗澡经历与回忆尽是些痛苦的画面。至于女浴室,我看这一辈子是没戏了,如果哪天我不想活了的话,我首先要闯女浴室一趟,看看那里是怎样的云遮雾罩。

  可图森就不一样了,他在浴室里的记忆全是拿得出手的,舒坦、悠闲、想入非非。他说在日本的时候老上浴室,而且那里的设施非常好,也不贵。热水池的上面是全玻璃的屋顶,可以看见一大片的天空,在下雪天可以躺在池里看着上面飘落的雪花,雪花落在玻璃上迅速地融化,不断地滑落,那个妙哟。

  泡在池子里的图森此时显得很放松,这位44岁的比利时先生,迷恋着泡在浴缸里的感觉,用一种最悠闲的状态面对周围的一切,以至于他小说里的语言显得干净而光滑:在平静中表现生活中的各种片断,制造片段中的各种异样而细微的感觉,用一些种经常不被人重视的生活细节来展开他对事物的理解以及他的生活态度。在《浴室》里,他用直角三角形来理解人们的生活结构,设计了解读生活的的两种可能性:你可以从头读起,也就是把故事从浴盆里向外边滑出去,从平静单调的直角底线(巴黎)开始到非理性生活的三角形的斜边(出走威尼斯——用飞标扎伤爱德蒙松——医院),最后坐飞机回到巴黎(第二天,我走出了浴室里)的那条垂直线。第二种阅读方式就是从斜边开始,读完第三部分(垂直线),最后在第一部分(底线)结束。这之后,你将发现在那些简短的句子以及看似毫无连贯的情节里,不就是图森先生想要解说的我们的生活基本结构以及本质吗?生活原来也可以套用几何定律(直角三角形斜边的平方等于其他两条边的平方之和)。

  我和图森在公共浴室里消磨了两个多小时,有时我们没有任何交流,任凭身子在水里泡着,或者听着浴室里的其他人在唱歌,极好的共鸣效果。最后我们离开水池。休息室里,不断地有裸体的好奇者来到我们面前,问这问那。图森先生喜欢按摩(我不喜欢),我就给他要了一个伙计,在我的交涉下,二十元给按摩30分钟。事后,我问图森:“撒挖?”(法语译音:怎么样?)他说:“太鼻烟!太太鼻烟。”(法语译音:非常好!非常非常好)再后来,我们走出了浴室。



                             2001年12月13日
                              北京东高地

转自 世艺网>艺术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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