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森,慵懒地在通往上海的列车上

李婉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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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陌生人的兴趣也许来源于对自身的好奇,如果一个陌生人勾不起相关的好奇,你们大概就缺乏缘分,我对让-菲利普·图森的兴趣正是如此。

  当转过建国门古观象台的漂亮拐角,出现了一个着黑衣的高大男人,秃顶(欧洲男人在中年以后就会以各种形式秃,而他秃得干净匀称),彬彬有礼的微笑,缺乏好奇心和热情,姿势很好,说话轻言细语,他和他笔下的冷漠的人物构成奇妙的对应性。我们看了这些曾经实用但现在已经成了城市点缀的天文仪器,泛泛地谈到前天刚刚降临的一场狮子座流星雨,顺便一提,当他戴上墨镜双手插进黑大衣的兜里时,就完全遮掩了此人的腼腆,这是在盖伊里奇和昆廷塔伦蒂诺电影里备受推崇的气质:酷、吸引力、冷漠和强壮,呵呵,这些阻挡他的温和气质的唬人表象。

  显然我对他造成了某种新奇的效果,我的资深记者和任性女子的双重身份,在瞬间决定的采访-------我跟随他踏上了次日前往上海的火车,他看着我的眼光是惊奇的、防范的,他审慎的目光在面对他的情感范畴之外的事物时,既空洞又缺乏注意力。在火车上,我领教了这一点,幸运的是他的情感禁忌在合适的时间和温度下也是不难打破的。

  开始的对话很困难,他不惯于说话,他沉溺于对环境和人的观察,这使我想到他的小说里精微而缺乏情感的细节,我敢说这是一种排斥交流的结果。他的英语迟疑柔软,有一点后鼻音,可以想象我们用这种语言开展严肃话题的困难。

  你的小说里有很多细节,你很关注细节?
  当然,生活里充斥着细节,生活,就是这样。
  你的小说里的人物显得很冷漠?好象极度缺乏激情?
  恰恰相反,我认为我的小说里有大量的激情,只是我把它隐藏起来了。
  你喜欢在什么地方生活?
  我喜欢一些小地方,象欧洲的一些小镇和日本的京都。
  为什么喜欢京都?
  我在那里住过4个月,我的小说在日本非常成功。(最令人陶醉的恐怕是在日本,图森先生的崇拜者大多数都是年轻姑娘们,图森先生的报告会就被青春和崇拜,这些亮闪闪的物质点缀着。而这次在中国恰恰相反,他几乎随时随刻地陷于男人堆里)。
  成功很让人陶醉?
  成功很有好处,你可以从中得到很多,可是太大的成功对写作不一定是件好事(图森大概是说对成功应该有一种中庸的态度)
  你喜欢的作家有哪些?
  他列举了贝克特的小说和另一位波兰小说家,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觉得算是知识分子吗?
  我应该算是吧。我喜欢读书,喜欢思考,喜欢写点东西·····

  沉默,沉默,在稍后的气氛更好的谈话中,我们都谈到保持适当沉默和安静对一个写作者的必要性。他是个惯于安静的人,喜欢在家里待着,在旅途中也喜欢保持部分的与世隔绝。

  诸如此类的谈话,图森是个不热衷交流的人。作为另外一个写作者,我可以分辨,在他的神情里的其它内容,他厌烦时的眼睛黯淡无神,他高兴时的眼睛蔚蓝清澈,而大多数时候他的眼神宁静而空洞。他善于捕捉生活中的无聊远超过生活中的意义。

  我们穿过狭长的车厢去餐车,在车厢的连接处停留下来,我们3人各自举着相机,拍了些令人莫名其妙的内容,例如,我和图森都对站立在车厢门口,对着缓缓驶过的站台敬礼的上海列车员漂亮的背影感兴趣,一个上海人奇怪地问:你们拍这种照片有什么用呢?而我说个人的好奇心不需要任何用场。

  在餐车上,几乎奄奄一息的图森先生终于打起了精神。在喝了码成一个小长城的听装啤酒之后,他快活多了,并且对对面的一个上海警察感兴趣,这是喜剧性的一幕,我们这只小小的摄制组见什么拍什么,图森要求给警察照相,他觉得这警察看上去很戏剧性,使得现实也变成一出戏。警察很不坏,柔软的头发绕着头皮秃成一圈,性格快活,一直在微笑。图森觉得也许在他的下一步电影里需要一个中国警察。身后坐着一桌更快活的女孩子们,她们奇怪地活跃,在活跃中潜藏着接近的企图。图森先生照了这个照那个,一个女孩突然板起脸,图森就很不愉快地回到座位。

  那奇怪的女孩又跟过来,要求留下在座诸位的地址,理由是保护肖像权,图森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但是他的眼神变得厌烦,他低声对我咕哝:奇怪,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位女士。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女孩其实是在挑逗,这种方式卤莽、直接而充满挑衅,让柔软的法国人图森感到万分不适应,最后他怒气冲冲地坐得笔直,迅速地甩出一连串法语,象是连串小石头形成的漂亮抛物线。图森先生其实是满有控制的,他在小说里曾经说:宁可绝望,也绝不发脾气。不过,这不能掩盖他好斗而且缺乏耐心的事实,对令他厌烦的人与事,他不打算坚持做一位绅士。

  说到绅士,这里有一个玩笑,我对图森说,知道吗,当你和中国女孩接触时
  IF YOU KISS HER,YOU ARE NOT A GENTLEMEN 
  IF YOU DON’T KISS HER,YOU ARE NOT A MEN
  他笑起来,开始沉思,自己应该做绅士还是做男人,图森先生应该成为绅士,象小说里的一个滑稽细节,先生拿着女士的手,一丝不苟地摸了一遍以后,不知道该怎么办,又轻轻地放了回去。不过图森先生最后觉得自己多半是又要做绅士又要做男人。

  火车的运动节奏加上酒精对图森造成了巨大的疲惫效果,他晕车(他说在火车的运动节奏中,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在流失),他疲乏但不厌倦,在中国的一架干净的列车上(据说上海的列车几乎是全国最干净的),午夜、窗外无边飞掠的黑暗、微凉的空气、面对奇怪的人-----我终于停止了提问,当我象他一样沉默的时候,他拥有了安全感,说出了他的真实感受。

  他觉得中国女性很有侵略性,象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采访,象刚才那位女士------当然了他也认识到这是一种极片面的感受。他喜欢坐在这样一架火车上,最好什么也不用说,火车在移动,而他保持着身体的静止。围绕着他高大看似强健的身体,有一丝轻柔的慵懒气息。我们互相做了一番精神分析,他越来越接近小说中的男人。他承认他把大部分的自我感受赋予了小说的主人公。在10多年的写作中,他的文字风格变化并不是太大。

  他有些荒诞的念头,一些画面,一架飞机撞向一座象金茂大厦那样高的大厦,这时身处76层的男人透过玻璃窗惊奇地看见,他的情人正坐在肱窗一侧向他挥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反向而开的公共汽车上,他们是很多年前的情人,他们终于视线相逢时,因为堵车而停陷的汽车却可笑地发动了,决然地把对方抛在身后,或者是女人刚走出房间,男人的电话却来了。诸如他的电影《柏林---10小时43分钟》里描述的种种令人疯狂的巧合和错过。如果我没记错,他出版了6部小说,拍了4部电影。他看上去是个满职业的摄影师,用手动的尼康相机,在日本开过影展,他展示给我的几幅照片很有趣,他从镜子里拍下匆匆经过的日本女人和自己,一个穿着和服的女郎穿过傥恍迷离的大街,复杂环境下的简洁画面,他具有使面对事物简化和抽象的能力。

  现实和虚构之间具有奇异的互相转换,他在日本拣到一个傻瓜相机,他把相机里的胶卷倒出来,把相机又放回去,他冲出照片,里面是空的,在他的小说《照相机》里有着同样的细节,不同的是,他在照片里发现了自己爱人的身影。

  他对007感兴趣,任何大众偶像他都有兴趣,如朱莉亚·罗伯茨和詹姆斯·邦德,都是他喜欢的角色,为什么不呢,。这里面几乎有精致到可笑意味的娱乐性,他甚至希望自己有机会执导一部007电影,那一定极其疯狂和滑稽,最好是用这种偏于无聊的荒诞性把007终结掉。图森没有那种极少主义的精英立场,倒是有很多荒诞不经的想法,他玩味荒诞,所以文字间有潜藏的幽默。

  在我们的精神分析的最后,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柔和的人、一个脆弱的人、一个腼腆的人-----很遗憾我没有再用任何严肃的问题来烦他,所以我对图森先生的文学立场的了解几乎是零,不过他的小说更说明问题。

  图森的中文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进展着,他会用有限的中文表达单纯的思想,他说中文的时候样子象个婴儿,他在中国的旅程被身边的热心人当作孩子一样照顾着,他说:“这没什么不好,因为孩子可以随时说不咬(要)、不咬(要)”。

转自 世艺网>艺术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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