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也是迷人的——读辛波斯卡的《万物静默如谜》
吴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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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在盛产诗人的俄国,出现过人们拥挤街头排队买诗集的事儿。这群人大概就是英国作家伍尔夫笔下的“普通读者”,仅仅出于讨诗歌单纯的爱与痴狂。这样的事也曾发生在波兰,人们为一生只创作了两百余首小诗的女诗人维斯拉瓦·辛波斯卡排起了长队。
从来被视作“阳春白雪”的诗如何击碎普通读者的心?辛波斯卡的诺奖演讲辞作了最好的论释:“在人性草严未轻易遭受蹂确的较为幸运的国家,诗人当然渴望被出版、被阅读、被了解,但他们绝少使自己超越一般民众和单调日常生活的水平。”正是深谙自己“普通民众”的身份,辛波斯卡把目光死死盯牢在“单调的日常生活”上。
诗集《万物静默如谜》辑录了辛波斯卡生命各阶段的精华诗作。诗中,她写石头、沙粒、天空,写安眠药、履历表和衣服,也写梦境、画作和电影。她一生情迷这些出入普通人生活的日常,一点点为沉默的万物解谜。
世间任谁都不能逃脱“单调的日常生活”的困锁,诗人所经历的,我们也必将经历。辛波斯卡笔下“日常”的普世性跨越了“国界”和“翻译”,即使是异国的读者,也无需注释和知识链接就能打开那只诗的宝匣,欣赏到藏于琐碎和残片下的诗意。同时,这也让辛波斯卡散发出很强的亲和力,拉近了与普通读者的心理距离。
日常的((清晨四点》。诗人从“白天与黑夜交接的那个小时,隐匿的星星送出凉风的那个小时”开始,慢慢跳到“空无的那个小时。/空洞。虚无。/所有其他小时的底座”。辛波斯卡以白描写实的笔触歌到人生“空洞而虚无”的幻灭南墙,情绪从微微的欢喜游向了深邃的忧勃。到了诗歌末尾,她却又回到现实中:“蚂蚁在清晨四点”,由“四点”这个时间的底座重新建立“继续生活”的信念。几乎不靠意象的扶侍,梦吃般讲清楚了少公求上每个人的“清晨四点”,凝练、曲拐御最终通向了深邃。
三十多岁,辛波斯卡写出了《清晨四点》和《致友人》。四十多岁“提前”写《金婚纪念日))和《墓志铭》。五十多岁时出《广告》,写《梦之赞》和《俯视》。六十多岁开始反观自身,充分表达《种种可能》,从《桥上的人们》中剔出“时间”的精义,模拟《葬礼》现场,拷问《写履历表》的意义。七十岁回眸《一见钟情》,发现《有些人喜欢诗》。接近生命尾声的八十多岁时写出最短最有力的《三个最奇怪的词》,描下《云朵》,直至选择以《植物的沉默》谢幕。追踪辛波斯卡的创作,可以说深挖“日常”从未让她的话题泛滥浮空,也没让她在老之将至时突然地绒默不语。辛波斯卡遥遥的一生,视野一直低伏于这些日常的主题和瞬间,终由最简单的生命构成发现出了最不简单的诗意。
太多的诗人们钟情“孤独是迷人的”,忠于自我依从内心,借由多重的意象和奇峭的诗句筑成拒人来访的囚室,用以幽闭独特自我的灵魂。同为诗人,诗风平易的辛波斯卡显然不在其中。在诗中,辛波斯卡不是辛波斯卡,她主动放弃了“诗人”的特殊和崇高,好像是街头巷尾那个路人,唯愿从普通事物和日常情绪中寻找诗的风景。她鲜少在诗中放大自身的存在,始终以克制和静肤的神情给每个读者指点出日常的迷人处。
诗作中的异调《种种可能》,每一行均以“我”开始独白。从“我偏爱电影。/我偏爱猫”到“我偏爱绿色。/……我偏爱例外。/我偏爱及早离去”,再到“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直至末尾的“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一篇带着“自恋伪面纱”的诗作,辛波斯卡以近乎“裸裎”的方式,公布出个人的色彩爱好
(绿色)、文学取舍(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爱情认识(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不特定纪念日)、自然反思(我偏爱便服的地球)、战争思考(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自由向往(我偏爱自由自在的零/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以及自我缺陷的认知(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等等。可是,即便是这样凸现自我放大自我的诗作,仍旧从“日常”的普遍性中来。任何一个读者几乎都可沿着辛波斯卡的路子,从“我偏爱戏剧”开始仿作出一篇自己的《种种可能》。立于人群中最独特的“辛波斯卡”身上,寄生着千万读者的不同的“种种可能”,完全可以被我们中的某一个所替代。辛波斯卡扮演“诗人”角色的同时,也充当了读者的“恩人”,给殿诵的读者们“偷偷自我展示一把”的机会。
“日常”穿校于普通人的每一天,常被“稍纵即逝”忽略,被“本来就是如此”蒙尘。也因此,很多诗人颇为嫌弃“日常”的话题切口小格调低,只肯将此视为诗的“布景”。在辛波斯卡看来,“日常”却是包罗万象和曼妙深刻的。《金婚纪念日》,对个体而言是日子,也是“日常”。辛波斯卡却通过“水与火”、“情欲”、“沉默的本质”和“熟稔是最好的母亲”,看到时间对个性的戕害、习惯的魔力、原始的侵略性以及人生的荒谬。结尾处,“庄严的日子”被“一只歇脚的鸽子”打破,庄重的话题鬼使神差地轻飘了,搁浅了。《广告》可算迄今为止最妙的镇静剂广告了。“镇定剂”成为了予人勇气抚人心伤的“神”,出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上班、工作、出庭或难眠时,你都需要亲人般需要它。人类在镇定剂前如此的无力,不得不妥协,不得不与其唇齿相依。
《俯视》只不过遇到“泥巴路上躺着一只死甲虫”,却叫我们别去渲染和夸大上帝留给我们自己的生与死。名篇《桥上的人们》,画作上“雨点开始从一朵云/倾注而下”,诗人机警地发现躲闪不及的“时间’快从画面倾注而下的那一刻,却还是被这张画封锁了。画作的静和时间的动,在诗中时峙、互搏,而诗人和读者何尝不都是桥上的人们,一起参与了对“时间”的剿杀。虽言“战争”的大命题,《结束与开始》却还是被拖入后来者“话题”的日常中。疏离真的历史信奉假的历史,也许就是人类的无可选择性。诗集的末一首《沉默的植物》,写在诗人关闭诗歌之门前,辛波斯卡寄最后的柔情于不语的牛蒡和勿忘我,试图在人与植物的关联中发现彼此的相似,打破生命的隔阂。可是“一切只是独白”,当“在我仓促的人生中,如此急切”的死亡阴影飘过来,诗人终于才像一株植物般沉默了。
诚然,《万物静默如谜》背后的辛波斯卡被公认为擅长自日常生活汲取喜悦,以小隐喻开发深刻的思想,寓严肃于幽默、机智,是以小搏大、举重若轻的语言大师。她的这些气质也吸引了后来的基耶斯洛夫斯基和畿米等很多人。而我,更欣赏同为波兰籍的前辈诗人切斯拉夫·米沃什对她的评价:“辛波斯卡提供了一个可供呼吸的世界。”“呼吸”何其的日常,与我们又何其的休戚相关。而辛波斯卡也曾说过:“在不必停下来思索每个字词的日常言谈中,我们都使用‘俗世’、‘日常生活’、“事物的常轨”之类的词汇……但在字字斟酌的诗的语言中,没有任何事物是寻常或正常的。”正因她精湛深刻的表达,才让我们在俗世、日常和常轨中又瞥见曾抛之不顾的诗意,重新升起热爱万物、珍视日常的情怀。
转自《书城》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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