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她只关心家里那点事却写到了东欧剧变

陈嫣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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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心喜欢柳薇卡的《乌克兰拖拉机简史》。现总结出喜欢它的理由如下:

一、它不属于类型小说,你很难评判它通俗还是高雅。要说纯文学,它还不够阳春白雪,要说通俗小说,它又不乏那么点高傲的心气,如果你要把她放在书架上归类的话,可能得另开一个柜门。虽然我觉得它难以描述,但正是这种困难,让我看到了它自身的多样性。二、作者马琳娜·柳薇卡是个40多岁的社会学讲师,属于知识分子,但不是职业作家,没什么写作方面的经验和野心,要知道,有时候拿腔拿调的技术会害死人。还有,据她自己所说,也没有什么身材和大胸脯,我甚至看不到她的照片,这样好,女人没了这些,写的东西也许会实在一些。三、这小说有强烈的烟火气,且是与女性性别有关的烟火气,这非常符合我现在的身份,和柳薇卡一样自诩是知识人,但又是个不富裕的家庭主妇,要管家里老小,要管经济支出,还要维持着“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底气,这口气含在那里,可能正沉丹田,可能已经快到嗓子眼儿了,可你就是得端着。

有一些人看完书后对我表示,觉得这本书大有宏旨。虽然切口很小,说的是乌克兰移民英国的家庭琐事,却涉及到了乌克兰和整个东欧的社会巨变,革命、战争、共产主义,后现代政治社会最敏感的话题她都涉及到了;又写得不重,点到辄止,饶有深意,你若有兴趣,自己可再去探究,但她不负责,也不主张告诉你全部。这样的评价是中肯的,从这本书获得出版商信赖的角度而言,这样的写法确实很成功。宏大叙事在当代的写作中基本已经见不到了,我甚至怀疑作家们都不再迷恋古典主义的叙述,而我原本中意的那种专注、坚持而充满悲悯的古典笔调,也早就被更快节奏、更多类型的叙事方式所取代。本书的作者从某种角度上看,确实是迎合了现代人的阅读口味,而上文所述的这种观点,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现在的阅读走向。

然而有所不同的是,我相信,或者说作者让我相信,她真的只是关注她家里的那么点事儿。她的垂暮父亲爱上了一个年轻丰满的乌克兰女人,家里被搞得一团糟,如果不是为了这,也许她早已淡忘自己是乌克兰后裔,忘了回忆自己父辈祖辈那些可能会极大引起人们关注的历史。你们认为她和她的家族可能有大量过往可以挖掘,但她却只是一心在写她的家庭纠纷,然后不经意地、片段式地说一些你们感兴趣的过去,非常有节制地表达一些自己的看法,吊胃口也好,拉杂闲扯也罢,反正她的重点不是这个。

这是她的叙述给我的感觉,也许这感觉不够客观,因为我说了,我和她的身份有重叠,但恰恰是这种视角,会让人觉得温暖和真实大过于技术的野心。我喜欢柳薇卡的身份、年龄和容貌,因为这些都在暗示她已经过了女性那种浮夸、造作、喧嚣、不留余地的时期,岁月在她身上熬煮,煮出了一份不得已的踏实和自信。也许年轻的美丽、张扬、有灵性的女作家作品中有的东西柳薇卡都没有,她甚至没办法去创造;但她身上有的,她为之焦虑、自卑和恼火的东西却成就了这部小说独特的动人之处,也就是说我所说的烟火气。这烟火气包括她和她姐姐之间的争斗,她老父亲对性能力的渴望和焦虑,乌克兰美女瓦伦蒂娜身上所有的缺点和已逝母亲身上所有的优点,她都毫无保留、也毫不客气地写了。柳薇卡的特点是记叙过程中的一锤定音,她对人物和故事发展的把握抱有不可思议的笃定和自信,对自己的观点也从不显示出犹疑。即便小说在行进过程中作者的视角有了很大幅度的转变,比如对瓦伦蒂娜,或是她的儿子斯塔尼斯拉夫的看法,对他们处境的同情,这也完全由情节的变化发展作为支撑,给你的感觉是自然的、讲理的、应该如此的。这份创作的理性和构思的精准,让作者看上去更像科学家,而非艺术家。

对于人物,柳薇卡也有她自己十分辩证的看法。八十岁的父亲作为一个机械师,正在写一本著作,内容是介绍乌克兰拖拉机的发展史。父亲是个类浪漫主义者,他会写诗,但赞颂的不是爱情而是机器;他也知道带着女儿去飙摩托车,但最终还是“晚节不保”地爱上了大胸脯的恶俗女人。父亲的这种“类”,几乎遍布在所有人物中,他们类世故,类无情,类自以为是,也类高尚。作为社会学者的柳薇卡告诉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的身后都有各自的语言,这些语言在不可控地讲述着他们的一切,是讲述,还不是下定义。社会学者讲求凡事追根溯源,而柳薇卡在小说中,也的确做到了去追根溯源。因此,作者对于叙事的坚信,其实是建立在她的丰厚识智的基础上,也可以说是对社会和人性根本成因的把握上。

很多人认为写小说需要的是激情、灵性和感受力,其实对于长篇小说的创作而言,如何把它“做”得更好,让读者无处可破,更为重要。当然,思想的广度和深度是基础,也是终极目标。令人羡妒的是,作者柳薇卡正好都有,她不乏深度,对于移民家庭、战争和东西欧社会意识的把握是她的研究课题;她又性情,没有一丝浪漫想象空间的家庭琐事也能写得这般纠结,这般不扭捏作态,对一个女作家而言,尤为不易。我始终认为,让一个女性作家踏踏实实地写她在家里拖地洗衣的日子,并把这日子的所有欢乐愁苦一网打尽,是不容易的事。伟大如波伏娃、杜拉斯之类,不也没有做到吗?

转自 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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