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开》:挽留不住的和难以言说的

王小妮(诗人,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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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北岛的系列散文《城门开》,原本是带着松弛和散漫。整本书拿在手上,起初是喜欢它封面青砖似的质感和窄开本的轻灵,(注:指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版本)没想到读着读着,不能不正襟危坐,最后看得心惊肉跳了。

  这不只是一组旧事钩沉的文字,它的记叙从几十年前起始,延续渗透至今,引得能领会其意的读者一步步进入作者垒造的一座深重的城池。

  童年

  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十六丈高!

  上的什么锁?

  金刚大铁锁!

  《城门开》以街巷间随口传唱的儿歌开篇,起势舒缓,叙述从容,似乎只是追忆远去的童年轶事。

  从作者上世纪80年代末离国到2001年回国,中间一隔13年。这期间,世道景观和大环境的急速变化,早超出了我们所有身在其中者的想象力,更何况整整13年后忽然降落在故土的诗人,他的感触当然激烈敏锐。从他追想藏宝图一样对儿时北京的描述,定格了这种连根拔去的丢失:一眼望去,几乎什么都变了,味道、街声、光影,得以残留的只有能落在纸上的娓娓的哀歌。

  在作者的记忆里,许多细微的瞬间都还生鲜着,还活蹦乱跳如在面前:饥饿年代里寻找一切能吃的,被味精的“鲜”诱惑,“索性”一下吃了半瓶,中毒眩晕;买几块桂皮藏着,在课堂偷偷取出来,舔它解馋;高度的警觉使当年的孩子感到满大街的人都形迹可疑,人人都像潜在的敌人;深夜的胡同里响起毛驴们的蹄子声,那是赶着去动物园喂豺狼虎豹的赴死的牲灵;一位小学老师向学生们描绘银翘解毒丸的品质如何优良,如何的“蜜”制“蜡”封,引得学生去买了一粒郑重地品尝。

  从小人书店到玻璃球游戏,到听见游泳池特有声浪的亢奋,从饲养小动物,到家里出现军人的荣耀,作者淡然地讲述,让每个同时代的过来者都能从中复活一个童年的自己。

  读过这组散文的前半部,让我惊异的是这么辽阔的国度,这么众多的民众,同代人居然有几乎相同的经历。饥饿年代,街巷间的游戏,琅琅上口的儿歌,长腔短调的叫卖,甚至为验证对革命理想的忠诚度,用门缝夹手指,测试自己是否能在经受考验的关头忍受疼痛不做叛徒……经过作者不急不躁的叙述,久远沉淀的细微形影重新复活游走在眼前。

  曾经有那样一个时代,地域和族群差异能轻易被忽略,只要当时你生活在中国的某个城市中,人人都会因为经历过于相似,而超越时空、感同身受。那高度辖制下的一致,那辖制的极强覆盖力,仅靠个体的生命根本无从抵抗,人们能享用的只是其笼罩之下的最微小琐细的乐趣,而就是这些微小琐细延续和支撑着人们,依赖着比金属还坚韧百倍的生命本能,才各不相同地存活到了芜杂的今天。

  当我们每个人回看童年的自己,谁不是“红旗下的蛋”?而一个蛋的自我感觉常常是无知而愉快的,头顶和内心都阳光灿烂,那种灿烂绝不会再现。

  漩涡

  我以为,北岛的系列散文《城门开》,从“北京四中”一节起,才进入了它真正重要的段落。

  今天的学生们如果对北京四中有耳闻,一定会说它是名校,多年来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断贡献着权威的高考模拟试卷。而他们可能完全不知道的是,1966年发生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北京四中曾经身处革命漩涡中心。作为一个京城名校,它在不同时代享有着完全不同的符号含义。

  在《城门开》的“北京四中”一节中,作者回忆了1966年的6月1日,当《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一发表,北京四中最先宣布停课,这消息使“我和同学们一起在教室里欢呼雀跃”,当时还只有17岁的北岛,在心里默念的是:毛主席可别改了主意啊。

  按今天的司法定义,17岁还属于未成年人,在革命骤起的年代,正是众多心智未成熟的青少年承担了凭空陡降的“革命先锋”的重任。虽然北京四中处于大动荡的激流漩涡中,作为亲历者的北岛却没有感到过多的异样,他的叙述平静节制,生活看起来并不怪诞,日子一天连着一天,太阳是太阳,月亮是月亮,一切都似乎合理和正常,而事态变故正是潜伏在这些表面的平淡之后。因此,《城门开》的“北京四中”一节,无论作为文学或作为史料都有它特殊的价值:给人剃鬼头、贴大字报、大批判、大串联、《出身论》的发表、武斗场面、油印小册子的编写刻印到骑车满城张贴,所有的惊心动魄在发生的当初并不显得荒诞突兀。那场革命甚至很及时地契合寄托并承载了未成年人特有的青春、冲动、英雄主义情结。

  被忠实记录的日常,也势必成为传奇,可见那是怎样的非正常的年代。

  父亲

  《城门开》的最后一节是“父亲”。

  作者先引用了父亲的说法:“人生就是接送。”过来者的话,在浅白自然中潜藏着透彻。然而,任何生命的正常接送方式都应当流畅美妙、自然而然,这种接送,不该伴随丝毫的饥饿、忧虑、慌乱和盲从,而这些又正是从父亲到作者本人,两代人都经受过了的。生命本应当有选择,可生命偏偏没选择。

  “父亲”一节,文字不多,但它最沉重,正是这段让人读得心惊肉跳。早在1983年的春天,我去北京出差,碰巧在保险公司食堂吃饭,筷子串着馒头找座位,我的大学同学邹进把一个老人介绍给我,正是北岛的父亲,和他同桌坐下聊了一会,谦逊儒雅的老知识分子。

  任何人的一生都能在几页纸中简约讲述,而亲历者本人所领受的苦难,只有他本人才最洞悉最切肤,到了人去事去,灰飞烟灭带走的正是他记忆中最鲜活的部分。

  “父亲”一节有两段让人难忘:

  “文革”之前,几个孩子在北京的民进办公楼内和书记徐世信打乒乓球,高手徐书记获得全胜后,“把残兵败将带到会议室,关上门……没几句就进入正题,原来想了解父亲们在家的言行……再三叮嘱,这次会面一定要保密,今后有事和他联系。”在这段突如其来的谈话之后,懵懵懂懂的孩子都被告知可以回家了,这位徐书记单独留下作者,再次掩上门,问他是否有支钢笔手枪。当然,那是讹传,一个孩子哪来的手枪。紧接着,徐书记再一次关注北岛父亲在家中的言行。由于正处于叛逆期的少年心中积压了对父亲的不满,北岛向这位书记抱怨了几句就回家了,正是这怪异的“关门私语”,使回到家后的北岛感受到了内心的不安,他不敢与父亲对视。

  “父亲”一节的末尾段落,记叙的是多年之后,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平常晚上,母亲睡了,父子两个隔着餐桌对坐,北岛因为白天的几句话而等待父亲对自己说点什么,父亲并不轻松地告诉作者:自己任职民进期间“另有使命”,在定期向民进宣传部长谢冰心汇报工作以后,作为副部长的父亲要把谈话内容整理成报告上交组织。“父亲回忆说,大多数知识分子是主动接受思想改造的,把双方私下谈心的内容向组织汇报,在当时几乎是天经地义的。”虽然作者的这段讲述惜字如金,我们依然能感受到那个远离中国的特殊夜晚中异样的凝重压抑。随后,作者劝父亲把这段经历写出来,对历史有个交代。文中后来没有提到老人是否留下了相关的文字。

  历史总是奇妙的巧合,与父亲的“使命”时隔十几年后,上世纪70年代末,年轻的诗人北岛拿着自己的作品上门求教于文学前辈冰心,老人热情接待了他,还写了一首给北岛的唱和诗《我们还年轻》。

  我强调《城门开》中的“父亲”一节的重要,恰恰在于它对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生存状态、心理状态的描绘,使得这一节成为全书最具张力和复杂性的部分。

  散文的担当

  《城门开》并不是很长,据作者本人说,写得很慢,特别是在进入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后部分。它的语言风格遵从作者一贯的平静理性和淡然。文中,他特别提到,为准确无误地记录,他专门向当年的朋友求证和订正了一些细节。可见,作者的愿望是给自己、也给读者一个曾经的真实,起码是最贴近的真实,而非留下一些有记忆色彩的美文。

  在美文浩荡、不断自我复制和被人克隆的时代,我们身边遍布文字填塞物或者叫文字垃圾,这些虚幻浮华空洞的东西正侵蚀着我们后面的80后、90后。这也显得,在今天,干净、利落、质朴的文字尤为重要,它不只在对历史的实证和可信赖度上是前者不可比拟的,更在于它对现实的贴近,在于它把汉语中的大而无当冲涤过滤掉,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写作者意识到了这个。

  我在读《城门开》的同时,随手列出一个人物表:在这组散文中,作者提到的非正常死亡者有17人,除一人死于1957年的运动,其余16人都在“文革”中猝然失去生命。这16个生命在文章中都没有过多渲染,甚至只是寥寥几字,一带而过,而其中蕴涵的力道却丝毫没因为文字的简练而失去。和那些铺天盖地、呼天抢地的文化大散文比,冷静和节制更具有力量。合上书,我想,不知不觉中的残酷才是残酷之最。那场人人参与其中的运动,许多人还能从它的某些片刻中享受到激情快乐的运动,潜伏和透射着多少人类本性中的狂热和孱弱。

  在网络时代,每天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真切现实,时刻挑战着一个写作者的承受力和想象力,挑战着一切虚构和杜撰,堆砌优美炫目的辞藻和陈腐僵化的文字,必然让位给具有突然性甚至荒诞性的当下现实。面对后者,无关痛痒、自满自得的文字早就丧失了生命力,虚构的文体已经到了一触即垮的临界,只有寻求到新的意识高度它才可能得救,我们现在满眼看到的都是低劣的形而下“故事”。

  终究,我们承受了那么多,我们有无尽的东西可供回忆书写。恰恰在这个时候,我们需要记录性的文字。

  如果散文还是一个活着的、饱含力量的文体,它就不能逃脱对现实的担当。《城门开》的意义,恰恰在于它对远去的无可挽回的哀歌之外,还错杂交织着那些难以言说的部分。这些部分不是被讲述得太多了,它还潜伏得不错,还暗藏着它的杀伤力。

  真正的现实是,我们挽留不住该挽留的,也遏止不住该遏止的。一座城的面貌难以找寻了,曾经在城中盛大上演的“戏”,依旧保持着萌动的可能,比起一砖一石的消失,后者的顽强潴留潜行却常常被人忽视。

  散文的生命力要想延续,它无可逃避,它有责任获取跨越时空的穿透力,让旧日时光的细碎颗粒映射于今天和未来。

  以我的个人经历为例:今年秋天,我在大学里讲当代诗歌课,从所谓的“朦胧诗”开始讲起,这自然要先涉及这些诗歌产生的背景,在“有图有真相”的时代,教室里的90后们看到大批判大串联武斗,看到雕有“清华园”的清华校门被砸毁,个个表情惊愕,他们问我:发生过这事吗?那时候的人都疯了?

  和这些心灵轻盈的后来者在一起,更觉得不能忘却的重要———它让我们警醒,我们是从哪儿来的,准备往哪儿去。

  《城门开》从歌谣开始,到父亲离去的沉重结尾,儿歌里的城张嘴就能进,我们心里的筑城,实在城门太重,城池太深,砖砾锈蚀,实在不好进。为了未来,让我们把这儿歌续完:

  城门城门开不开?

  不开不开!

  大刀砍? 也不开!

  大斧砍?也不开!

  好,看我一手打得城门开

  哗!开了锁,开了门

  大摇大摆进了城。

转自 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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