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内古特,玩的就是“光棍精神”

邓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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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国家的人》,顾名思义,是一个正直、善良、追求自由的美国人表达对国家的失望和批评。批评美国政府的对内对外政策,批评美国当今的社会现实。他说,他的国家已经使他陷入狂暴的绝望当中,他所热爱的美国,现在只存在于公共图书馆的前排位置上。

  更广泛的对当今社会和文化的批评,表现在冯氏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对当代科技至上、环境破坏、石油滥用、原子弹研制等的强烈不满和深切忧患,表现在他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对普通劳动者的同情,和对美国富人政府的不满和抨击。还表现在他作为一个有着自然科学背景的文学作家,对人的精神状态和世界的状态的深刻的揭示,朴素的表达。

  八十好几的冯内古特老先生,出书了。

  这个老嬉皮写《五号屠宰场》那会儿,中国的“顽主”们还穿开裆裤哩。几十年过来了,老家伙的火气一点没见少,新书《没有国家的人》里头,把美国骂了个遍。他骂布什政府“有最令人恐怖的精神变态人格”;他骂比尔·盖茨,认为应该是他的“生命生成转化,而不是该死的电脑”;他骂美国文化,认为“美国文化中,有两样东西火星人永远无法理解。那便是,到底什么是口交什么是高尔夫?”他骂美国发动的战争,骂美国所谓的民主政治,骂科学技术带来的环保问题,只要他看不惯,张嘴就要骂,活脱脱像贾府里头的焦大。

  但美国人很有趣,你越骂他越喜欢。他们非但没有用“土和马粪”堵冯老先生的嘴,反而奉他为座上宾。2000年,老先生当选为“纽约州作家”;2002年,老先生八十大寿这天,纽约市长又宣布该日为纽约的“库尔特·冯内古特日”。美国人民那就更买老先生的账了。《没有国家的人》在美国一面世,便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而且一呆就是八周,一口气卖出了25万本。

  谁敢说冯内古特老呢?他还能骂人,能抽烟,能画画涂鸦,能拍广告。1995年,老先生为著名的酒广告“绝对伏特加”画了一幅自画像作为宣传海报,海报利用“冯内古特”和“伏特加”的谐音,取名为“绝对冯内古特”。在这幅自画像中,冯老先生自己玩着绳挑,旁边桌上是一瓶伏特加,瓶塞是一只猫头,暗示了老先生的成名作《猫的摇篮》。这只是老先生的众多涂鸦画之一。在《没有国家的人》中,就有一幅画在信纸上的老先生82岁时的自画像,浓密的卷发,巴伐利亚人的胡须,嘴巴永远叼着纸烟,还有就是冯内古特的标志性签名,其中必不可少的是一个“米”字符号。冯内古特是这样解释这个符号的:“我把自己的肛门画在签名中。”这就是冯内古特的风格。他能喜欢保罗·克利和乔治·布拉克的绘画,认为托斯陀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能告诉人们关于善恶是非的一切;也敢于在“9·11”之后声称,恐怖分子是“非常勇敢的人”,“他们为自己的尊严而死”。

  回避争议就不是冯内古特。他能从“五号屠宰场”的死人堆里幸存下来,他是德裔美国人,他出生在11月11日这天——这似乎就决定了他的黑色幽默、他的异议姿态以及他的光棍精神。是的,“没有国家的人”,实际上就是“光棍”,也就是嬉皮,一种完全从个人立场反战争反现代技术的人文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翻开《没有国家的人》,你可以不相信冯内古特理想主义的单纯,也可以质疑他对当今美国、对现代生活的论断,但你无法不被他言谈文字的率直、坦诚、干脆和真实而感动。是的,就是他,一读他的文字就知道是他,就是那个从西方60年代运动走来的家伙,就像“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一样,几十年都没变。

  《没有国家的人》作为冯内古特的一部随笔论集,有很强的美国风格,言论求直而不求微妙精细。典雅的欧洲人也许会对这种没有一点正经但其实很正经的嬉皮文字、这种坦荡荡毫无遮拦的公路风格嗤之以鼻。但美国人喜欢,就像他们永远喜欢巨无霸汉堡、喜欢好莱坞式的电影结局一样。当美国人想玩一点微妙的时候,黑色幽默就产生了。《没有国家的人》中便有这种典型的冯氏黑色幽默。比如“进化是多么富有创意,我们就是这样捕获长颈鹿的”,又比如“善没有理由战胜不了恶,只要天使们能像黑手党那样组织起来”。其实,黑色幽默也是一种在美国才会流行的风格。美国有移民,有嬉皮文化,有爵士摇滚,有美国梦,有自由民主也有大棒政策,有美国式的思想单一也有美国式的逻辑混乱。这是一个如此悖论、笑料频出的国度,这个国度的人民是如此能被嘲讽以及自嘲,冯内古特能受到欢迎,也就并不稀奇了。

但冯内古特并不仅如此,他的黑色幽默更多植根于个人生活史上的不能承受之重。《没有国家的人》中的头两篇文章,是全书写得最好的文字。冯内古特回忆了二战时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他的代表作《五号屠宰场》写的就是发生在德国德累斯顿一家屠宰场里的故事。被德国俘去的一些美国军人就关押在这个屠宰场里。战俘们使用的蜡烛和肥皂是用人体的脂肪制成的,杀人在这里和屠宰牲畜一样轻而易举。在当时德国纳粹已经兵败的情况下,英军仍然对德累斯顿实施了大轰炸,结果造成十三万五千人死亡,德累斯顿沦为一片废墟。冯内古特是当时幸存的七名美军俘虏之一,他亲眼目睹了德累斯顿的毁灭。他写道,“我见过这个城市先前的模样,从空袭避难所出来后,又看到了它被轰炸后的样子,其中的一个反应必定是笑。上帝知道,这是灵魂在寻找宽慰。”在冯内古特看来,甚至最单纯的玩笑也是基于恐惧唤起的些微痛苦,更别提那种没有笑声的玩笑了。现实生活中,当一个人深陷苦难是那样的无助,以致任何安慰都没有用时,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笑了。

  1944年,冯内古特的母亲在母亲节那天自杀,当时他出门在外。他的妹夫后来也死于车祸,随后几个小时他妹妹也死于癌症。冯内古特曾经试图自杀,但后来放弃了。玩笑也许是一种最好的平静方式。至少冯内古特还能拿自己“开涮”。冯内古特年轻时经营过一家瑞典牌子的汽车销售公司,后来破产了,冯内古特调侃说:“我现在确信,很久以前那次作为商人的失败经历很好地解释了一个深刻的谜团:为什么瑞典人总不把诺贝尔文学奖给我。”但是谁知道呢,也许80高龄的冯内古特没准就能挺到斯德哥尔摩给他打电话这一天。

转自 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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