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土星气质的知识分子

朱航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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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78年拍摄的一张照片上,苏珊·桑塔格面带微笑,神情自信优雅,脖子上系着红色的纱巾,与黑色的紧身毛衣相映对比明显。她斜靠在自己纽约曼哈顿切尔西区顶层公寓的书架旁,那是她精心收藏和喜爱的两万多册藏书。相比于照片上的这个身材纤细面容清秀的女性,这些书籍显得面孔古板与严肃,她们之间是那样地格格不入。而令我惊奇的是这张照片所拍摄的时间是1978年,此时桑塔格已经年愈45岁,而照片上却让人感到她还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少女。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桑塔格已经疾患癌症两年时间了。是照片欺骗了我的感觉。更让我吃惊的是在患病中的这一年,桑塔格完成并出版了他的巅峰之作《疾病的隐喻》。这是我最喜欢的桑塔格的一张照片,正如照片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气息,她是如此地年轻、优雅、自信、高贵、智慧,当然还有一种让人惊叹的美丽。

这是一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如此完美的一位知识女性却沉浸于阅读之中,她年轻时代的梦想就是想成为《党派评论》的一位撰稿者;她一生钟情于书籍,阅读成为了自己最大的爱好,且甘愿贫穷与孤独,在成为美国甚至世界上有名望的知识分子后,她还是没有拥有过汽车、电视机这样的消费品。我们如何定位于这样一位女性知识分子呢?在阅读桑塔格完成于1972年的作品集《在土星的标志下》一书中,我似乎为这种独特的知识分子气质找到了一种答案。批评家总是将自己最完美的文字献给他所喜爱的对象,对于那些批判性的文字其实在骨子里也是带有某种欣赏的成分,否则他是无法调动起自己写作的激情。阅读《在土星的标志下》我再次证明了自己这个大胆的假设,苏珊·桑塔格这本书中论及了保罗·古德曼、阿尔托、莱尼·里芬斯塔尔、本雅明、西贝尔贝格、罗兰·巴特和卡内蒂,如果要是加上她曾经论述过的依薇、卡夫卡、加缪和普鲁斯特等自己特别喜爱的知识分子,可以很容易地探寻出桑塔格对于知识分子的判定与个人趣味。

值得注意的是这本书的三个细微之处,其一是这本书的扉页上标示是特意献给诗人布罗茨基的。在1998年她曾经专文写过一篇《约瑟夫·布罗茨基》,在这篇文章中她这样描述这位流亡的诗人,“他着陆在我们中间,像一枚从另一个国度射来的导弹,其承载的不仅是他的天才,而且是他祖国文学那崇高而苛严的诗人威严感”。其二是这本合集以她论述本雅明的文章《在土星的标志下》作为全书的名字,由此可见她对于这篇文章的重视,也反映出她对于本雅明的喜爱。在这篇文章中她借用本雅明自己的语言重新解读土星气质,“我在土星的标志下来到这个世界——土星运行最慢,是一颗充满迂回曲折、耽搁停滞的行星……”,这种看似玄虚的星象学表征反映出土星气质所天生具有的忧郁与激情,忧郁是一种“深刻的悲伤”,激情是一种持久的耐力。其三是在所有的桑塔格的评论文章之中,《迷人的法西斯主义》是她的一篇独特的文章,这篇论述德国电影导演莱尼·里芬斯塔尔的文章是她不多见的对于其论述对象进行严厉批判的文章。而在此之前她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赞赏过这位德国女导演的美学风格,然而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难道不让人感到惊异?其实这篇文章如果仔细地阅读可以发现,在文章中桑塔格内心深处的矛盾,对于里芬斯塔尔的美学风格她依然是怀有欣赏甚至赞叹的情怀。她批评的是这位艺术家品质上的道德问题,即其虚伪与违背良知的不诚恳。这些被认为是知识分子最基本的品质,但由此也反映出桑塔格对于知识分子所具有的那种带有优美与诚恳勇敢的品质相结合与统一的心愿。由这三个仅仅是书籍中的细微之处,我们不难反映出桑塔格对于知识分子所期待的是那种崇高、严肃、忧郁、激情、诚恳、优美与勇敢的品质,这些应该都统一在她广义的“土星”气质之下,就像她将其作为自己的书名一样直接明了。

土星气质作为知识分子的一种标志,那么苏珊·桑塔格就是在将这些评论写成关于自我的一部精神自传。在《纪念巴特》与《作为激情的思想》中,她分别论述了巴特与卡内蒂这两位知识分子所特有的激情。罗兰·巴特在写作中不断超越自我的激情,卡内蒂在写作中的“渴求、饥渴与向往”,在《论保罗·古德曼》中她论述这位美国作家具有风姿卓越的思想与钦佩他“愿意发挥作用的热情”;而在《走近阿尔托》和《西贝尔贝格的希特勒》中,她所赞叹其描述对象具有的那种带有批判性的英雄主义气息与宗教崇高感的艺术追求,并且花费长篇文章的笔墨来细加分析。如此看来桑塔格在精神气息上与这些知识分子内在的一致性,她是渴望成为具有英雄主义崇高感的知识分子,这是土星气质的另外一重含义。其实对于桑塔格本人来说,她于1993年冒着生命危险前往战火中的萨拉热窝并执导贝克特的话剧《等待戈多》,这一具有实践性的行为可以代表了她作为知识分子的独特身份,以及在众多类似行为中所有激情与崇高英雄主义气质的一种典型象征。在她同年写成的《在萨拉热窝等待戈多》这篇文章的结尾,我也读到了这样充满忧伤的英雄主义气质的文字,它令我难忘:“在八月十九日下午二时那场演出临结尾,在信使宣布戈多先生今天不会来但明天肯定会来之后,弗拉迪米尔们和埃斯特拉贡们陷入悲惨的沉默期间,我的眼睛开始被泪水刺痛。韦力博尔也哭了。观众席鸦雀无声。唯一的声音来自剧院外面:一辆联合国装甲运兵车轰隆隆碾过那条街,还有阻击手们枪火的劈啪声”。

2004年12月28日,桑塔格在美国去世,报纸评论她将为美国知识界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其实这种空洞准确说就是桑塔格所具有的那种独特的知识分子土星气质。更让人敬佩的是桑塔格将她生前所留下的纽约寓所顶楼里博尔赫斯式的两万五千册图书全部捐献给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她生前是如此酷爱书籍,《在土星的标志下》这本书中她也特别地关注到那些她所喜爱的知识分子对于书籍和阅读的喜爱,诸如本雅明、巴特或者卡内蒂。

转自 中国图书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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