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星的标志下 (桑塔格逝世两周年纪念)

陈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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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珊·桑塔格的写作生涯里,出版于1980年的《在土星的标志下》有着分水岭般的重要性。这本书之前,桑塔格虽然更以一个小说家自居,但她被人看重,也因之成名的是她的文章写作,并且,在开笔写这本《在土星的标志下》之时,她差不多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坐下来好好写作了;而在陆续写出了这本书里的那些文章以后,桑塔格几乎就搁下了她那支文章作者的笔,把写作的精力尽可能投入到她的小说之中。

收拢于《在土星的标志下》的文章写于1972年至1980年间,它们是对苏珊·桑塔格“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我似乎再不是一个作家了……”这类危机感的平复,也是对其写作债务的一次清偿——这种写作的债务,是桑塔格在其早年下决心去成为杰克·伦敦笔下的马丁·伊登那样的“作家兼倡导家”的时候就已经欠下的。

《论保罗·古德曼》是她长久没有坐下来写作之后的第一笔清偿。桑塔格希望自己能以此“整个地重新开始”。这个在中断之后重新开始的作家赶紧要做的事情,则是去发掘“从中获得能量……为我确立了成为作家的价值、并且使我从中找到一种用以衡量我自己作品的价值的作家……”这就是说,落笔去写《在土星的标志下》的第一篇文章时,桑塔格就已经明确,她要在她这本书的写作里架起一面映照自我及其写作的镜子。

在《论保罗·古德曼》这篇不长的文章里,桑塔格还表达了后来断续于《在土星的标志下》整本书里的一种不平——她写道:“长期以来,他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不过,人们似乎认为他也就那么回事,这倒总是让我有点儿惊讶。”正因为这种不平的惊讶,在这本有着强烈的自我想象成分的文章结集里,苏珊·桑塔格“完全没有兴趣写自己不欣赏的东西。就是在欣赏的作品里,选择所写的也大部分都是被忽略或少有人知的作品。”她继续谈论说:“我把自己的文章看成是文化的成品。我认为艺术的根本任务在于强化对立的意识,这导致我提倡的作品变得相对地怪异。”书被命名为《在土星的标志下》,显然跟她书中所论作家及作品多是一些当时还属冷门的黑马有关。这也再次表明,苏珊·桑塔格下决心去成为的是一位“作家兼倡导家”。

“作为一个作家,”桑塔格表示,“我感到与之有最深刻牵连的是虚构文学”。相对于文章作者的身份,桑塔格始终更在乎她那小说家的身份。这大概能够解释为什么出版了《在土星的标志下》以后,如她自己所言,“我就几乎完全放弃了文章的写作”。但这种放弃并不意味着那个文章作者在苏珊·桑塔格身上的消失。在《巴黎评论》上发表对桑塔格访谈录的名诗人爱德华·霍克斯就曾指出,桑塔格意图把“文章作者的冲动汇入小说的形式”。她自己更是在谈到她那本出版于《在土星的标志下》12年以后的畅销小说《火山情人》时说:“如果你把《火山情人》中有关收藏的评论词句串织起来,会得到一篇不甚连贯,充满警句的文章。”

那么,反方向的类似情形,是否也发生于《在土星的标志下》呢?虽然桑塔格认为“你不能把虚构的东西放到文章里去,”“不过,”她接着又说,“我却的确那样做了——比如在关于瓦尔特·本雅明的文章里,我就是从描述他在一张张照片里的形象开始的。”她提到的文章,即用它的题目冠作书名的《在土星的标志下》。桑塔格在其文章里的虚构,远不止她举出的这个小小的例子。那些虚构,当然不会让你譬如说将她的这一系列文章读作小说——但一面镜子的神奇功能常常在于,它所映照的并非实际的照镜者,而是照镜者所期望的那个人,那也是镜子所要求被照见的那个人——用桑塔格在文章里的说法:“本雅明将自己及其性情投射到他所有的主要写作对象之中,他的性情决定了他的讨论对象。他从关注的对象中看到了与自己契合的东西……”——这也刚好是桑塔格对自己《在土星的标志下》一书的恰切写照。

不妨说,《在土星的标志下》的虚构是雕刻家的虚构,也许雕刻家并没有添加什么,然而其刀斧的大力删削,的确把匠人心目中想要塑造的形象突显出来了。桑塔格曾向她的访问者爱德华·霍克斯坦言,《在土星的标志下》“关于卡内蒂、罗兰·巴特和本雅明的评论,谈的是他们作品中我所感到相近的因素和情感:卡内蒂的热衷赞美的虔诚和对残忍的憎恨;巴特的审美感性;本雅明的惆怅诗意。我很清楚他们作品中还有很多方面可以讨论,我却没有触及。”这种有意朝一个方向塑造作家及其作品形象的方式,也展开在她对古德曼、阿尔托、西贝尔贝格甚至里芬斯塔尔的论说之中,其结果,她原本加以掩饰的自我面目,从她的这些文章里跃然而出了。

桑塔格提供过一个最具性格的符号化特征:土星的标志。她曾经这样解释:“它意指忧郁的情绪,指他(本雅明)的、也指我的忧郁型气质。”《在土星的标志下》一文里,桑塔格引用本雅明,说明那忧郁还几乎是一种宿命:“我在土星的标志下来到这个世界——土星运行最慢,是一颗充满迂回曲折、耽搁停滞的行星……”。

桑塔格觉得,她所有的作品都可以置于土星的标志下。写作《在土星的标志下》的时候,事情似乎尤其是这样:“写这批文章时,我经历某类慢动作,没有外在的症状的精神崩溃。我力图将脑中装满的感觉、观念和幻想统统都塞进文章的形式中去。文章这种形式能为我所用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也许,关于本雅明、卡内蒂和巴特的文章是我的自画像,但同时也是真正的虚构。”

关于《在土星的标志下》,桑塔格还说过:“我是把文章的写法推到了极限,因为我实在是想写小说,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到我所能写的最好的文章已经写完了,可我还没有把我所能写的最好的小说写出来呢。”要是把《在土星的标志下》跟她的小说写作联系起来看,那么,从她这一系列文章到她后来被广泛阅读和赞许的小说《火山情人》和《在美国》,也一样有着在土星标志下的耽搁和迂回。然而,据此你也会看到桑塔格的自我释放,意欲从土星的标志下偏离和摆脱出来的努力。作为一个华美的文章风格的吞噬者,桑塔格以其诗人般的高要求,在自己的文章里耗尽着她那气质的郁忧。

“文章具有桎梏的形式,小说却很自由,”——兼为本雅明等人的肖像和她的自画像的文章所欲达致的激情,后来在桑塔格的小说《火山情人》里,以一种真正放任的虚构得到了充分的挥发—“我一直有一个念头,”再后来桑塔格说道:“我接下来的作品应该取名为《忧郁的剖析》。但我一直抗拒—不是抗拒虚构,而是抗拒那故事还未成形的小说。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我并不会真的去写它了。一本在这样一个书名庇佑下所写的书,等于是换一种方式说出的《在土星的标去下》。我过去大部分的作品著重的都是郁忧,这人类古老的气质,现在我不想只写郁忧了。”

转自 深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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