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六个问题
我很早就放弃要为消逝的童年现象提供「解决方法」的重责大任,因此,我打算以问问题的方式,结束这本书,也许这些问题能引起读者的兴趣。每一个问题,都曾经在我的探究过程中,不定期出现,然后像岩石上的甲壳动物般,占据我心,挥之不去。这是我摆脱它们的好方法,至少目前如此,也就是说,我也试图提供答案。也许读者有自己的答案,但是,想到这些问题很重要,我就与有荣焉。
童年是被发现或发明的? 本书开宗明义的陈述,童年的概念是一个社会现象,而非生物上的必然。熟悉儿童心理学的读者,会认为这句陈述「充满问题」,甚至「错误」。以一些颇具权威的研究者,如佛洛伊德、艾立克森、格塞尔,尤其是皮亚杰等人的立论根据,时下的观点是:儿童发展的各个阶段,受制于人类生物上的需要。事实上,皮亚杰认为他的研究是「遗传的知识论」,他指出儿童根据遗传原则,从一个阶段的认知发展进展的另一阶段。 我没有进一步探讨这件事,因为它在许多方面,与本书的论题无关。事实上,童年这个社会现象,不曾在中世纪出现,而是始自十六世纪,现在则日渐消失。但是,当然,如果皮亚杰的说法为真,那么童年的概念,并非因人类的启蒙所发明,而是被发现,而且新的信息环境并未让它消逝,只是在压抑它的存在而已。 我相信,皮亚杰的研究受限于它的方法基本上是「欠缺历史意识的」。他所观察到的儿童行为,也许在更早的历史时期,根本不存在或至少是相当不同的,但是,皮亚杰对这点没有继续加以注意。尽管如此,我仍然希望他是对的。如果他对,我们也许可以鼓励自己去相信,最少,童年的概念可以保卫自己,因为,就像一般的说法,你不可能欺骗自然,至少不可能永远欺骗它。 但是,假设童年的概念纯粹是文化产品,就像我一贯的主张,那么只有等到人类的传播环境大力重组,童年概念才可能正确无误的再现、发展。而这点也许永远不可能发生。也许童年概念是在人类的文化史上,暂时出轨,就像马车和白纸上的涂鸦般。 为了让自己高兴,我很愿意以下列叙述,暂时结束这个问题,并冀望未来的研究可以验证我的观点:童年概念好比语言的学习,它具有生理上的基础,但是如果没有社会环境的激发、培育和需要,它不可能存在。如果一个社会文化的优势媒体,要求隔离年轻人,让他们学习非自然的、特殊的、复杂的技能和态度,那么,童年的概念,会以各种方式出现,清楚而且不可或缺。如果一个文化的传播方式,无须对年轻人进行长期的隔离,那么,童年的概念永远是沉默,不为人知的。
童年概念的消失,代表美国文化的日趋下流吗? 美国是第一个,而且也是目前,唯一完全受二十世纪科技控制的文化。除了极少数的例外,美国人一直都很乐意调整他们的景观、城市、企业、家庭生活和心灵,以配合他们所谓的「科技进步」的需求。因此,我们可以正确的说,美国正在进行「第三种伟大的实验」,其结果如何则是未知。 第一种伟大的实验,潘恩(Thomas Paine)称之为「政府原则和实务的革命」,始自十八世纪末。它提出的问题是:思想和言论的自由,是一个政治结构生存的根基吗? 第二种伟大的实验,始自十九世纪中叶,跟社会有关。它提出的问题是:一个由来自世界各地的民族所组成的文化,各民族有自己的语言、传统和习惯,它经得起考验吗?也许在美国发展的过程中,多少有些失败的事件,但是,整体而言,我们可以说这二种实验成功了,而且相当受世界各国的注意和羡慕。
第三种伟大的实验,始自本世纪初(编按:二十世纪)。它提出的问题是:一个文化果允许现代科技全然控制它的命运,这个文化能保存人性价值而有能创新价值吗?赫胥黎(Aldous
Huxley)和奥韦尔(George
Orwell)已经提供他们的答案,「不会」。马佛的答案是「可能不会」,威纳(Nobert
Wiener)的看法亦然。贾桂斯.依路(Jacques
Ellul)在每年的报告中提供他的答案,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那些提供各种肯定答案的人,包括巴克密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扥富勒(Alvin
Toffler),克兰兹伯(Melvin
Kranzberg),佛洛曼(Samuel
Florman)和以萨.阿西摩(Isaac
Asimov),尤以后者最眩于科技的既有成就和未来潜力。
很显然的,答案仍是未定的,我们可以多方猜测。科技本身已经被神化,政治历程也日趋低下,成人的心智日渐萎缩,童年也日渐萧是,这些都是可悲的征兆。全球正眼睁睁观察美国是否有能力克服日渐解体的历史,存活下来,再据以计划他们的未来。
但是,美国却不曾开始思考。二十世界的科技震撼,麻痹了我们的大脑,我们也才开始注意到科技散播在我们附近的精神和社会的残骸。但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举例而言,瑞夫.耐德(Ralph
Nader)在一九六五年出版《任何车速都不安全》(Unsafe
at any Speed)一书,相当受欢迎,也对科技极力批判。事实上,这本书是在美国人允许汽车改变生活景观、城市和他们的社交生命后,才出版的。它仍然出版了。之后,其它的批评家悄悄登场,例如麦克鲁汉的《了解媒体》(Understanding
Media)、依路的《科技社会》(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威纳的《人类的人性用途》(The
Human Use of Human Beings),约瑟夫.威森包(Joseph
Weisenbaum)的《计算机威力和人类理性》(Computer
Power and Human Reason),马佛的《机器的迷思》(The
Myth of the Machine),肯尼斯.鲍定(Kenneth
Boulding)的《二十世纪的意义》(The
Meaning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伯斯汀的《图像》(The
Image)等等。只要这些书和未来其它书,能协助美国人停下脚步思考,提供新观点,让他们学会用科技来完成目的,而非本末倒置,也许我们就有理由希望这些文化解体的早期征兆,可能不会持久。 至于童年的概念,我相信它早晚会是目前发展下的牺牲品。电力当然无法理解促使童年产生的信息环境。但是,丧失童年,不表示丧失了一切。毕竟,印刷术粉碎世界宗教团体的团结,破坏了口语传播系统中的亲密性和诗意,降低区域忠诚,并创造一个残酷非人的工业制度。但是,西方文明中的一些人性价值,仍然完整无缺,并且有能力创新价值,包括那些与儿童养育有关的价值。既然我们的冲击渐渐减少,我们也许应当进一步思考,让自己的处境更恰当,并且找出一些值得保存的东西。 究竟「道德法定成年团体」和其它基督教基本教义教派的团体,对童年概念的维护,有多大的贡献? 在一九五○年代,年纪稍大的读者应还记得,如果你胆敢说共产党提出的主义很好,你最好心理有准备,接受别人的指责,说你是共产党的「同路人」,或者最糟的是共产党员。论及基督教基本教义运动时,在某些团体中,相同的思想至今仍然很普遍:只要提到任何一句与基督教基本教义人士不谋而合的话,你就会被指责为背弃了美国自由的传统。 为了避开那种指责,我应当说:基督教基本教义运动的复活,潜藏危机,因为它充斥宗教的自大、优越意识和政治的威权心态。尤有甚者,在我的印象中,许多相信基督教基本教义的信徒,爱他们的国家远胜于爱他们的上帝,而且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让他们的上帝绝望,更让他们自己高兴的了:大量增加新型破坏性武器,以丰富国家的弹药库存。 但是,一如前述,这些被称为「道德法定成年」的团体,似乎比政坛上任何团体,更清楚新的信息环境对儿童的影响。它企图对赞助某些节目的厂商,进行经济制裁,努力恢复一种对「性」抱持约束和尊重的心态,企图建立学校以坚持严谨的文明标准,这些例子皆是积极主动,力图维护童年概念的例子。当然,这些是不可能有效达到目的的,因为它力量有限、为时稍晚,而且实际上,它也没有针对重组信息环境的问题来解决。但是,我相信,这些努力仍值得称赞,而且谁知道,也许它可以减缓童年消逝的脚步,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它的消逝。 而自由的传统(或者说是「道德法定成年团体」所不耻的世俗人性主义)却不提出任何作法。例如,在反对经济制裁电视节目的广告商时,那些自由派人士则奇怪的主张:让宝碱公司的道德标准来控制电视节目内容,总比由维多利亚皇后公司控制好。总之,在任何一种政治哲学所能影响文化变迁的程度而言,自由的传统已经倾向于鼓励童年概念的消失、滑落,因为它一向展开双臂,欢迎新的东西,而且相对的敌视所有「逆时钟而行」的东西。 但是,就某方面而言,这个时钟已经错误百出。也许「道德法定成年团体」可以提醒世人,珍视过去人类慷慨善待儿童的历史,并感觉未来的重责大任。我想,也许我们不赞同「道德法定成年团体」的自大情结,但是,至少我们还是可以借用他们对历史的珍贵记忆。
有没有任何传统科技,具有潜力足以维护童年的需求? 计算机是唯一具备这种能力的科技。为了设计计算机程序,一个人必须学会它的语言。以就是说,我们必须先学会复杂的分析技能,以及一位知书达礼的人所需具备相同的技能,因此,必须先接受特殊训练。 如果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具备知道计算机的运作方式、计算机如何改变人类的世界观、改变人类的判断,也就是说,如果规定全球的人都具备运用、解读计算机的能力,而非计算机文盲的话,可以预见的是,儿童的教育会日受重视,而且儿童文化会与成人文化维持不同的状态。但是,这样的发展,有赖许多不同因素的搭配。 人类如何使用媒介,可能导使它的潜在效果全然失效。 举例而言,收音机广播的特性,具有潜力可以扩大增强人类语言的力量和诗意,世界各地皆有人如此运用收音机。在美国,也许是受到电视竞争的影响,收音机广播变成音乐工业的附属品。因此,持续的、清晰的且成熟的语言,几乎很少出现在收音机广播节目中,除了美国的国家公共广播电台(National Public Radio)以外。 所以,计算机被用来提升广大群众的有系统、逻辑的、复杂的思考能力,也不是必然的。因为让半文盲的人口,将计算机用来玩电动玩具,让视觉影像的魔力娱乐他们,让他们没有真正了解计算机就去用它,也反被计算机利用,也许更符合经济及政治的利益。如此,计算机才能保有神秘性,并且受控于官僚体系中的菁英。当然,也没有必要教育儿童,童年的概念也不会受到任何阻挠,而继续迈向灭亡的旅程。 有没有任何社会机构,不只有能力,而且有足够的决心,得以挽救童年现象日益消逝的趋势? 只有二种机构关切这个问题。一是家庭,另一是学校。一如前述,家庭的结构和权威,已经严重削弱,因为父母已经丧失控制儿童的信息环境的能力。举例而言,人类学家米德曾将电视比为「第二个父母」,因为她说当今的儿童,跟电视相处的时间,比跟父亲多。以这种说法,父亲也许应当是第四、五个父母,落在电视、唱片、收音机广播和电影之后。受到父母角色日渐淡薄的鼓舞,贝尔电话公司(Bell Telephone)竟然厚颜无耻的呼吁父母利用「故事专线」(Dial-a-Story)取代亲自为儿童说故事的作法。总之,媒体已经削弱家庭在形塑儿童的价值观和敏感度的功能,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尤有甚者,可能因为是媒体过度膨胀的影响力,许多父母已经丧失养儿育女的信心,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在养育子女方面的信息和直觉,不大可靠。结果,他们不只不拒绝媒体的影响,更转向那些专家,相信专家知道什么对儿童最好。因此,那些被邀请而来的心理学家、社会工作人员、辅导专家、教师和其它传达慈善机构观点的人,皆大大地侵犯父母的权威。也就是说,传统中亲子关系里的亲密性、依赖和忠诚特性,皆因此而丧失。事实上,目前有些人相信,亲子关系基本上是神经质的(neurotic),外面的机构比家庭更适合教导儿童。 对家庭的力量更具破坏力的,当属妇女解放运动。为了避免误解,我必须先解释:将妇女从有限的社会角色加以解放,是科技革命中最具人性的效果之一,值得所有启蒙人士全心支持。但是,不可否认的,当妇女在企业、艺术领域、工业界和各种专业中,找到他们的位置时,传统养育儿女的意义和效力,也因此严重的下落。因为,不管将养护者的角色,完全加诸在妇女身上的说法,招致多大的批评,事实上是,只有妇女才是童年的观护者,是妇女一直在形塑、保护童年。 要男人担负起女人所扮演的角色,是不大可能的,不管要男人养儿育女的各种说法多么合理。因此,如果父母双方皆在外工作,儿童就变成一种负担,渐渐地,他们会认为童年愈早结束愈好。除非美国的社会思潮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否则所有这一切只是告诉我们一项事实:美国的家庭,并不会强烈反对缩水的童年以及它的消逝。 至于学校,它是目前唯一相信儿童与成人有别,成人应教导儿童重要价值的公共机构。因此,像儿童般的乐观人士,仍旧出书劝导教师注意言行,尤其是,劝导教师如何保存固有价值。问题是,学校机构的权威日渐下跌,人尽皆知,而且处在急遽变迁的传播机构下,学校(套用麦克鲁汉的话)已经变成「拘留场所」(houses of detention)而非「学习场所」(houses of attention)。教师对自己应如何跟儿童相处,也相当茫然。 举例而言,由于识字能力不易培养,教师开始丧失热忱,并质疑是否应当废弃这项由古至今皆很重要的工作。另一个例子也是一样令人沮丧:有些学校,为十一、二岁的学童开设「生计训练」的课程,这是将儿童视为大人的雏型心态重现的明显征兆。不证自明的,学校反映社会潮流的强大影响,却没有一丁点能力去导正社会潮流,当然在反抗社会潮流时,它近乎无能的。
个人在对抗社会现象时,真的那么无力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认为是「非也」。但是,就像对抗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具体的说,个人在父母角色上的对抗,宛如是在对抗美国文化。举例而言,光是父母不离婚本身,就是一种不从众的举动,而且有羞辱一个随意丢弃的文化之嫌,因为任何持续性的行为,在这个文化中不具价值。如果跟自己的上一代保持密切关系,让儿童可以每天去经验亲属的意义,以及经验尊重年长、照顾年长的责任等等价值,那么这个家庭至少有百分之九时是「非美国人的」作法。 相同的,坚持自己的子女学会忍受挫折延后满足的纪律、以礼规范性关系、或节制自我的行为、用语汉风格,这些都让家长觉得与社会潮流格格不入。甚至,确保子女用功读书以知书达礼,也变得特别耗时和昂贵。 但是,最强大的反抗是,控制媒体接近子女的机会。事实上,父母可以从二方面着手。第一是限制自暴露在媒体之前的数量。第二,仔细的监督媒体的内容,并持续提供他们对媒体内容和价值的批评。这二项工作皆非易事,而且必须仰赖父母多加注意,但是大部分的父母都不大愿意如此。 虽然如此,有些家长还是决心这么做,以实际行动反对社会的误导。这种家长不只协助自己的子女确保自己的「童年」生活,而且,也同时在创造一种知识菁英。当然,短期的效果是,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一旦成人,会比较受企业界、专业领域和媒体的欢迎。至于长期的效果呢?只有一点:一心抵抗当代精神的家长,会助长「修院效应」(Monastery Effect),因为他们延续人性传统的存在。我们无法想象,这个文化竟然会遗忘自己也需要儿童的存在。但是,在儿童也需要童年这件事上,它几乎已经忘掉一大半。那些坚持自己记忆的人,展现的是最高贵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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